臘月的寒風像裹著冰碴的刀子,刮過上海灘櫛比鱗次的洋樓和裡弄,亦無情地穿透霞飛路上這間小巧公寓單薄的玻璃窗。
沐兮裹緊了一件半舊的羊絨披肩,那是母親留下的遺物,上麵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沐家大宅的沉水香氣息,如今卻被冰冷的空氣和窗外飄來的煤煙味徹底覆蓋。
窗台上,幾張製作精良、措辭或強硬或委婉或關切的全帖散亂放著,如同它們的主人一樣,各自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茶幾上,還多了一份今早剛由西裝革履的銀行信差送來的、帶著古龍水淡香和精致火漆印的請柬。
張彥鈞的帖子最是霸道,金箔壓紋的紙張,命令式的口吻,言明除夕夜張公館設宴,車輛準時來接,不容置疑。
仿佛她仍是他的籠中雀,隻需他一聲令下,她便該乖乖飛回那金絲楠木的牢籠。
周複明的請帖則典雅考究,帶著淡淡的書卷氣和名貴墨香,以長輩關懷的姿態,邀請“世侄女”一同守歲,字裡行間皆是“以免你孤身一人觸景生情”的“善意”,並暗示“或有故舊相聚,可慰汝心”。
沐兮幾乎能想象出他推著金絲眼鏡,麵帶悲憫微笑,實則一步步引她深入棋局的模樣。
沈知意的帖子最為“貼心”,用的是她少女時最愛的浮紋箋,語調溫柔,回憶往昔沐家過年盛況,誠摯邀請她至他的新居,“一如往年,唯你我二人,靜守時光”。
這“唯你我二人”幾字,看得沐兮心底泛起一絲冰冷的譏嘲和更深的寒意。
他的金絲籠,打造得更為精致隱蔽,卻同樣讓她窒息。
孫應洋的請柬最新,也最讓沐兮心神不寧。措辭是英式貴族般的優雅得體,以彙豐銀行經理及英國領事館友人的身份,邀請沐小姐共赴領事館的新年晚宴,言及“滬上名流薈萃,或有助於沐小姐散心,亦方便商討資產事宜”。
落款處“孫應洋”三字,筆鋒銳利,卻總讓沐兮恍惚間看到兄長沐景明幼時臨帖的影子。
每一次見他,那酷似的容貌都像一根針,刺向她心底最痛楚、最不願觸碰的角落,混合著血緣的疑雲與利益的冰冷算計。
甚至連江予哲也托人悄悄送來口信,並非請帖,隻是謹慎地問詢,若她無處可去,“星火”亦有同誌可共度年節,雖清貧卻溫暖。
他的關心純粹卻沉重,那份她無法回應的理想之光,此刻照得她複仇的心更加晦暗不明。
還有何景,她想起他那總是沉默而忠誠的身影,以及那日街頭他異常激動、不顧一切的擁抱。
他隻是她的忠仆,是她目前為數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之一。
她吩咐他去做事,他總會儘力完成。
她隱約覺得他近來似乎心事重重,但沐家巨變,誰又沒有幾分愁緒?
她自身難保,無暇也無力去深究一個下人的內心波瀾。
隻知他告知今夜需外出辦事,或許是與蔣家那邊有什麼瑣事糾纏吧。
這些邀請,看似給了她選擇,實則無一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剝奪。
去張彥鈞處,是屈從於強權與占有;
赴周複明之約,是踏入更深的精神操控;
應沈知意之邀,是甘心重回監視與情感的牢籠;
接受孫應洋的邀請,則是在利益交換中繼續恍惚掙紮;
而接受江予哲的好意,則意味著要戴上她早已戴不穩的理想麵具。
她哪裡都不想去。
沐家大宅的焦土氣息似乎還縈繞在鼻尖,那場焚儘她一切的大火,早已將任何屬於“團圓”、“喜慶”的情緒燒得乾乾淨淨。
這個春節,於她而言,不是迎新,是祭奠。
她不需要華宴,不需要假意的關懷,更不需要在那些男人織就的羅網中扮演他們想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