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注射器,靜靜地躺在古樸的紅木茶台上。
淡黃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泛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光澤。它像一枚來自現代地獄的徽章,突兀地出現在這間充滿禪意的茶室裡,將所有的寧靜與古雅撕得粉碎。
林淵的目光沒有閃躲,他看著那支注射器,就像看著吳敬同那顆已經腐爛、正在滴著膿血的心。
“這是什麼?”他的聲音很平靜。
“鑰匙,也是鎖。”吳敬同看著那支注射器,眼神複雜,既有解脫前的釋然,也有對死亡本能的恐懼。“打開我地獄之門的鑰匙,也是鎖上我所有痛苦的鎖。”
林淵沒有再問。他隻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吳敬同仿佛沒有看到林淵的動作,他自顧自地開始講述,聲音平直得像一條心電圖的直線,沒有起伏,沒有波瀾,仿佛在背誦一篇與自己無關的醫學報告。
“五年前,青陽鎮轄下的一個山坳裡,爆發了一種怪病,後來被我命名為‘青陽鎮出血熱’。高燒,咳血,皮下出現不規則的紅斑,最可怕的是,傳染性極強,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當時,陳光是市衛生局的局長,正好處在晉升副市長的關鍵考察期。他很清楚,一旦上報,彆說晉升,他的政治生涯會立刻畫上句號。所以,他選擇了一條最簡單,也最沒人性的路——封鎖。”
吳敬同的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的弧度,那不是笑,隻是一塊肌肉的抽搐。
“他以化工原料泄漏為名,聯合公安封鎖了整個山穀。而我,當時市裡最頂尖的傳染病專家,被他用一紙軍令狀調了過去。我以為我是去拯救蒼生,到了那兒才知道,我是去給地獄當守門人。”
茶室裡,隻剩下茶壺裡沸水“咕嘟”作響的聲音,像是無數冤魂在低語。
“我親眼看著,一家家的人被反鎖在屋裡,從最初的哭喊求救,到最後的死寂無聲。我親眼看著,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自己已經冰冷的孩子,跪在封鎖線前,求我救救她,而我身後的防疫警察,槍口就對著她。”
“我這個醫生,唯一能做的,就是給那些還有一口氣的人,注射最大劑量的嗎啡。讓他們在幻覺中,走完最後一段路。我不是在治病,我是在執行一場場沒有審判的死刑。”
林淵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攥成了拳頭。他能想象那樣的場景,那不是人間,那是煉獄。
“死的人越來越多,屍體處理成了最大的問題。集中火化,動靜太大,瞞不住。於是,陳光想到了孫宏業,想到了他那個廢棄的采石場天坑。”
吳敬同端起茶杯,卻不是為了喝茶,隻是想找個東西握住,好讓自己的手不要抖得那麼厲害。
“那天晚上,下著大雨。幾十輛冷鏈車,裝著上百具用石灰和厚塑料布層層包裹的屍體,在泥濘的山路上排成了長龍。我就是現場總指揮。我負責清點數目,核對名單,然後簽字,看著起重機把一個個集裝箱,像棺材一樣,吊進那個五十米深的巨坑裡。”
“我簽下的每一個字,都是用那些人的血寫成的。從那天起,我這個醫生,手上沾的就不是救人的藥,而是洗不掉的血。”
“所以,你明白了?”吳敬同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倒映著林淵冰冷的臉,“清風河的汙染,宏業化工廠的囂張,都隻是一塊‘禁止靠近’的牌子,一個用慢性劇毒畫下的詛咒。因為那下麵,埋著陳光的烏紗帽,也埋著我的良心。”
“證據。”林淵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他需要冷靜,絕對的冷靜。
“我的證詞還不夠嗎?”吳敬同慘然一笑,“當然,對付陳光那樣的人,永遠不夠。”
他仿佛用儘了最後的力氣,身體靠在椅背上,聲音變得虛弱。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我在瑞士銀行蘇黎世分行,開了一個保險箱。裡麵有我當年偷偷寫下的詳細日記,有我用一次性相機拍下的現場照片,還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用特殊容器保存的,第一例死亡患者的血液樣本。那是‘青陽鎮出血熱’的原始病毒株。那才是能把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真正的鐵證。”
“保險箱的鑰匙和密碼,就在我辦公室的保險櫃裡。那個保險櫃,隻有我的指紋和虹膜才能打開。”
說完這些,吳敬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他再次看向桌上的注射器,眼神變得溫柔,就像看著自己的情人。
“現在,輪到你了。”他看著林淵,“我把通往地獄的鑰匙給了你,你,是不是也該讓我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