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碧草連天,春風日暖。韓世忠與趙野並肩而立,為王淵餞行。韓、王二人手掌緊握,相視無言,不過兩日相處,彼此心中卻已生出惺惺相惜、肝膽相照之情。回首前塵,自西陲鏖戰黨項鐵鷂,至江南掃平方臘妖氛,再到今日並肩抵禦金虜鐵蹄,二人半生戎馬,經曆何其相似!仿佛兩條奔騰不息的大河,看似各循其道,卻在命運的峽穀中激流交彙。
韓世忠雙目含光,率先笑道:“王將軍!待他日驅儘胡塵,收複山河,韓某定要邀你等同赴太原,去會一會那位名震天下的王稟大帥!我們四人誌氣相投,肝膽赤誠,何不效仿古人,歃血為盟,結為兄弟。到那時,痛飲百杯,共享盛世太平!”
王淵聞言,眼中亦是精芒閃動,應道:“良臣兄此言,正合吾心!王某翹首以盼!哈哈哈!”笑聲豪邁。
韓世忠收斂笑容,正色抱拳,語重心長:“趙州乃咽喉鎖鑰,兵家必爭,將軍此去坐鎮,乾係重大,萬望慎之又慎!若遇強敵壓境,力有不逮,隻需片紙相召,縱是刀山火海,萬裡之遙,韓世忠必星夜兼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王淵大手一揮:“韓將軍、趙大人,二位但放寬心!王某追隨劉延慶大帥縱橫沙場多年,尚有幾分手段。區區守一座趙州城,豈能難得倒我?”他話鋒一轉,眼中掠過一絲促狹的笑意,指著韓世忠道:“你這潑皮韓五!當年若非你手快搶了先機,那生擒方臘的首功,定是某囊中之物!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趙野與韓世忠亦忍不住撫掌大笑起來。笑聲在曠野中回蕩,衝淡了幾分離愁。
笑聲漸歇,離情終究難舍。三人目光交彙,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同時退後一步,整肅衣甲,鄭重抱拳,聲如金石交擊,齊聲喝道:“珍重!”
言罷,王淵點了點頭,翻身上馬,追趕先鋒軍大部隊而去。背影漸行漸遠,終沒入蒼茫草地之中。韓世忠與趙野佇立長亭,久久凝望。
暮色餘暉漫過趙州城的雉堞,將青磚染成一片暗沉。王淵勒住馬韁,望著前方城郭,衣袂飄蕩沾著一路風塵——麾下一千騎兵列成縱隊,馬蹄淩亂地踏著黃土。
忽然他抬手遙指:“那是什麼?”
眾人順著他指尖望去,隻見一小隊毛皮坎衣、剃發留辮的金人輕騎裹著殘陽,竟直挺挺入了城門,吊橋“嘎吱”收起,藏入厚重的城牆之中。王淵心頭疑雲頓生,轉頭看向身側的副將劉錡:“趙知府那邊明明得了軍令,嚴禁擅開城門,金人遣使怎得如此輕易進去?”
劉錡年輕的臉上也是疑惑,攥緊馬的韁繩道:“趙州是河北重縣,莫說金人,便是我等要入駐,也得等東京文書確認,少則三五日,多則半月。”
王淵哼了一聲:“傳令下去,原地紮營。挑個機靈的,去給城中的吳湛將軍報信,說我軍到了,順便探探那金使進城究竟要做什麼。”
“將軍,”劉錡忽然催馬上前半步,聲音壓得低了,“依末將看,不如退後十裡紮營。先探虛實,再去通報不遲。”
王淵猛地轉頭,眼神裡帶著急:“這是為何?”
劉錡望向城頭那麵褪色的宋軍旗號,語氣沉得像墜了鉛:“金人遣使怎會來趙州?況且此地乃軍事要衝,守軍怎肯放敵軍踏入?將軍忘了燕京降敵之事?這一帶遼人多,張覺那樁事早已讓遼人心裡打鼓,金人尚未退回關外,戰時局勢波譎雲詭,一步都錯不得。”
王淵臉色驟變:“可吳湛是漢人啊。對了,你老爹的涇原軍是不是還在杭州?”
“朝堂近來變動多,”劉錡望著遠方官道,聲音輕了些,“他老人家過世後,我跟涇原軍就再沒什麼聯絡。”
“這就難了。”王淵喉間發緊,“若吳湛真降了金,咱們這一千人……攻城?頂個屁用!”
“趙州未被金人控製,城中情況不明,誰來了也不能妄動趙州。”劉錡眉頭微蹙,“況且眼下還不能斷定吳將軍定會受那些金人招降。依末將之見,分兩路走:派兩人去開封,核實是否有在趙州會見金使的旨意;再遣人即刻回大名府,與趙野商議應對之策。”
王淵望著那緊閉的城門,輕輕地一揮手:“就依你。速速去辦!”
“諾!”劉錡抱拳應道,隨即撥轉馬頭,如離弦之箭般奔向傳令官處。
殘月西沉,五更梆響方歇。大名府韓世忠住的廂房外,忽然響起“篤篤篤”的急促敲門聲,打破了滿城寂靜。
“成閔!”韓世忠叫喊了一聲,翻身坐起,披衣時順帶抄起了案上的劍鞘。他趿著鞋去開門,身後成閔已骨碌碌翻下榻,赤著腳就往門口跑。
門“吱呀”開了條縫,門外站著個青布袍的侍從,袍角沾著春泥,臉上還帶著急喘:“韓將軍,趙知府有要事相商,請您移步府衙後堂。”
“知道了。”韓世忠攏了攏衣襟,“你回稟大人,某家這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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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成兩人穿戴整齊後,快步穿過府衙的回廊,後堂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壓抑。趙野正背對門口,負手而立,身形竟顯出幾分佝僂。他發髻微散,幾縷灰白鬢發垂落額前,身上官袍也略顯淩亂,顯然也是倉促起身。一名身著輕甲的軍士,風塵仆仆,垂手肅立一旁,麵色凝重。
聞韓世忠進門,趙野轉身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來:“良臣,你可算來了!”
韓世忠目光一掃堂內情形,沉聲道:“大人趁夜急招,定是出了軍情。”
趙野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焦灼,指著身旁軍士:“是王淵!他遣人星夜來報,趙州……恐生大變故!”
韓世忠眉頭一挑:“清晨才送他動身,何以深夜便有急報?到底是何變故,竟急迫至此?”
趙野朝那士兵偏了偏頭:“你速將所見所聞,詳稟韓將軍!”
士兵往前半步,抱拳道:“回兩位大人,我軍行至趙州城外,王將軍親眼目睹一小隊金虜斥候,不到十人,竟未受絲毫阻攔,從城門徑直而入!王將軍據此推斷,守將吳湛或有……或有獻城降金之嫌!為防不測,將軍已率部後撤十裡下寨,嚴加戒備,並遣卑職火速回稟!”
“金人入城,可有朝廷諭令憑證?”韓世忠追問,手不自覺按上了腰間的劍。
“回將軍!絕無憑證!”士兵搖頭,“就見城門開了道縫,容他們進去便又關上了,形跡鬼祟至極”
韓世忠轉身就往外走,腳在門檻上頓了頓:“備馬!某家隨你去趙州。”
“將軍這是……”方要坐定的趙野猛地站起身,椅腿在磚地上刮出刺耳的響。
韓世忠回頭,拍了拍腰間的劍:“大人放心,某家有法子辨明虛實。”他眼梢帶著銳氣,在燈光下亮得驚人,吩咐成閔道:“去牽黑麒麟!”
趙野見他自信滿滿,終究點了點頭,聲音裡鬆了半口氣:“那便有勞將軍了。”
翌日,天近申時,日光微斜。趙州守將吳湛正在府衙後堂獨坐品茗,青瓷盞裡的北苑龍團剛沏開,茶香氤氳。忽聞腳步急響,一名親兵趨步入內,單膝跪地:“稟將軍!城外有人求見!”
吳湛放下茶盞,抬頭問道:“哦?是何許人?”
“自稱韓世忠,說有聖上手諭,還有大名府先鋒軍入城援防的調令。”親兵垂手回話。
“韓世忠?”吳湛眉頭緊鎖,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調兵?我怎未收到半點消息?”
“屬下也不解。”親兵補充道,“方才在城下盤問,這人原是種師道西軍帳下的裨將,此前駐守開封,來時騎一匹黑馬,看著倒是英武。”
“竟是東京來的。”吳湛端起茶盞又放下,茶湯在盞裡晃出漣漪,“莫非是東京特遣來傳訊的?對了,可見著大名府的王都統?”
“未曾。先鋒軍的影子都沒見著,就他單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