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風怒號,趁江南水師尚未重振,為了控製長江以北的土地,完顏昌率領的兩萬大軍,像一股黑沉沉的潮水從京東路壓向南來,馬蹄踏碎了宿遷城外的殘葦,灘頭水鳥都被驚得四散飛逃,眼下離楚州地界已不足百裡,前方便是淮陰城。
大軍在淮陰城外紮下營盤,旌旗如林,帳篷連綿數裡,糧草區的空地上,一個漢人正俯在桌案前點算冊子,他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粗麻衣,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時不時抬眼往遠處的俘虜營瞟,每一眼都藏著難掩的焦灼,又摻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機警。
不遠處,金兵們正忙著卸攻城器械,幾個兵士扛著雲梯走過,粗喘著氣,汗珠順著脖子往下淌。待天色擦黑,夥房的人抬出幾桶粥湯,裡麵隻飄著幾粒米糠。兵士們圍上去,用葫蘆瓢舀著喝,喝得嘴裡發淡,抱怨聲此起彼伏。
“他娘的!”一個八尺高的金兵把瓢往地上一墩,“天天跟著漢人開荒種地,連塊肉星子都見不著!再這麼下去,老子的弓箭都拉不動了,還打個屁的楚州!”
旁邊個瘦小的金兵踹了腳身邊的糧袋,糧袋裡的粟米漏出幾粒,“就是!那些南人死守長江,窩窩囊囊的乾嘛,不如早早降了大金,把美味珍饈送來給爺爺們享受享受!”
聽聞身邊的這些抱怨,那漢人男子完全充耳不聞,趁眾人圍著粥桶爭搶的空檔,繞到俘虜營後側,見看守正靠在木樁上打盹,頭一點一點的,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又從袖中掏出兩顆溫熱的雞蛋,攥在手裡,輕手輕腳湊近,把銀子和雞蛋往對方手裡塞。
看守眯著眼醒了,捏著銀子掂了掂,又瞥了眼雞蛋,沒說話,隻把頭扭向一邊,嘴角悄悄撇了撇,這便是默許了。男子心裡一鬆,貓著腰溜進俘虜營,腳步輕得像貓。
營裡的帳篷大多破了洞,風灌進去嗚嗚響,像是在哭。隻有最靠裡的一頂帳篷,篷布上的補丁最少,顯然是曾是官眷才有的“優待”。漢人男子掀簾進去時,一婦人正躺在草榻上,顴骨高聳,嘴唇乾裂得滲血,身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見有人進來,她猛地撐著身子坐起,聲音發顫:“相……相公?”
“是我。”漢人男子快步走過去,從懷裡掏出塊用粗布包著的熱麵餅,連忙遞過去。婦人雙手抓著餅,狼吞虎咽間,碎屑不斷掉在衣襟上。
“慢些吃,彆噎著。”漢人男子拍著她的背,聲音幾乎貼在她耳邊,“今晚是最好的機會,金兵都在備明天的攻城,看守鬆得很。我已打點好外圍,過了子時,咱們往西邊逃,那邊是片荒灘,沒巡邏的金兵,出了營往南跑,天亮前總能到楚州地界。”
婦人咽下最後一口餅,抹了把眼淚,用力點頭:“我都聽你的,隻要能離開這裡,去哪都好。”
等婦人吃完,兩人吹滅了帳裡唯一的燭火,在黑暗裡靜候。
遠處的軍營裡,金兵從吵鬨中逐漸歇了,寂靜中偶爾傳來幾聲鳥叫,直到月上當空,一朵厚重的黑雲飄過來,把月光吞得一乾二淨,連星光都見不到,那漢人男子湊到帳簾縫隙看了看,知道機會來了,他背起藏好的小包袱,裡麵裝著少量乾糧,又扶著婦人,悄悄摸出帳篷。
西側的拒馬擺得鬆散,顯然是看守應付了事,間隙能容人爬過。兩人蹲在地上,從拒馬底下慢慢爬過去,出了營區,二人拔腿便往南邊奔,可夜色裡辨不清方向,隻憑著記憶裡的星月位置,跑著跑著,卻覺得腳下越來越濕,察覺時竟是折向了東邊河岸,踩在軟泥裡,每一步都費勁。
可是二人不敢停,索性沿著河岸一路奔逃,岸邊碎石鋒利,鞋跑破了,腳底磨出了血泡,沾著泥,疼得鑽心。就這麼跑了一整夜,卻不見任何人煙,於是又咬牙堅持了一個白天,直到夕陽西下,兩人實在走不動了,癱在路邊喘氣,忽然男子瞥見遠處有炊煙嫋嫋升起。
“是……是村鎮!”漢人男子眼睛一亮,連忙拉起婦人又往前挪,雖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阻止不了邁向希望。
又走了些許路程,越來越覺得不對,原來前方竟是數道炊煙排成線,還能看見有兵士走動的影子,鎧甲反光在夕陽下極為晃眼。待走近些,才看清哪裡是什麼村鎮,竟是一座大宋軍營,營外插著“漣水軍”的旗號。
巡邏的兵士很快發現了他們,見兩人衣衫襤褸、滿身泥汙,像從河塘裡爬出來的,當即圍上來,刀架在他們脖子上,厲聲喝問:“你們是何人?從哪裡來?此處正在修建護城河,閒雜人等勿闖臨時駐地!”
“彆動手!我們是宋人!是從金營逃出來的!”漢人男子連忙喊道,聲音都變了調,生怕兵士一刀砍下來。可兵士們一聽從金營來,不敢怠慢,當即把兩人綁了,押著往大營主帳走。
軍營主帳內,守將李彥先坐在案後,見押上來的一男一女形容狼狽,便讓兵士搜身。很快,一塊金兵的腰牌和一本寫滿女真文與漢文的糧草冊子被搜了出來。李彥先拿起腰牌,手指敲著桌案,目光在二人和腰牌之間來回掃,“你們是何人?身上怎會有金人的物件?莫不是金人的細作?”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那男子非但不慌,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聲道:“將軍明鑒!小人名叫秦檜,原是當朝禦史中丞,靖康二年隨二聖北上,後因在金營裡被完顏昌選任為幕僚。昨夜趁看守的金兵不備,帶夫人王氏逃了出來,若不是遇到將軍,我倆早累死在路上了!”
“秦檜?禦史中丞?”李彥先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眉頭皺了起來,“本將軍在行伍多年,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你倒敢冒認朝廷命官?不怕軍法處置?”
“小人哪敢!”秦檜急得額頭冒汗,雙手亂擺,“當年北上時,小人的官印、文牒都被金人收走了,實在沒法證明身份。可將軍想想,若我是細作,怎會帶著金兵的糧草冊子來?這冊子上記著金兵的糧草數目、屯糧地點,對將軍抵禦金兵大有裨益啊!”
“說得也是,不如這樣,你們二人先收押在營中,明日帶你們進漣水城,由知州大人定奪吧。”李彥先說道。
“甚好,甚好,多謝將軍開恩。”秦檜開心地連連磕頭稱謝,夫人王氏也跟著丈夫給李彥先磕頭。
李彥先剛要吩咐兵士先把兩人關起來,旁邊的文吏突然湊到他耳邊,悄聲說道:“將軍,營裡的呂秀才不就是東京逃來的,當年本要參加科考,因東京之圍沒能完成。他在東京時曾見過不少官員,不如讓他來認認,若是認得,便知真假;若是不認得,那就要嚴加看管了。”
李彥先點頭:“有理,把呂秀才請來。”
不多時,一個穿青布長衫的秀才跟著兵士進來。他麵容清瘦,戴著頂舊儒巾,進帳時,先朝李彥先行禮,躬身道:“不知將軍深夜召屬下,有何要事?”
李彥先朝地上的秦檜努了努嘴:“你看看,認識嗎?”
呂秀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先是眯著眼打量,又往前走了兩步湊近了些,秦檜也順勢抬頭,兩人目光相對,呂秀才盯著秦檜的臉看了片刻,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後退半步,手指著秦檜,聲音都變了調:“中……中丞大人!小人當年在東京國子監,曾聽過您講《論語》!”
喜歡兩宋風雲之中興四將請大家收藏:()兩宋風雲之中興四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