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總帶著股鑽骨的涼，打在老宅的瓦簷上，濺起細碎的水霧。陸延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回來時，褲腳已經沾了半圈泥，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就看見蘇晚正蹲在堂屋中央，對著個半開的樟木箱出神。
“找著了？”他把淋濕的外套掛在門後的木鉤上，水汽在溫暖的屋裡化成白汽，“媽說這箱子裡藏著你小時候的‘寶貝’。”
蘇晚沒回頭，指尖撫過箱底鋪著的藍印花布，布料邊緣已經磨出毛邊，卻還帶著淡淡的樟木香氣。“你看這個。”她拿起個鐵皮餅乾盒，鏽跡斑斑的盒蓋上印著褪色的卡通圖案——是隻圓滾滾的小熊舉著氣球，旁邊印著“兒童樂”三個美術字。
陸延湊過去，看見她打開盒子，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二十幾枚玻璃彈珠，紅的、藍的、帶螺旋紋的，每顆都被擦得鋥亮。“小時候跟巷口小虎他們打賭，贏來的。”蘇晚拿起顆透明帶彩芯的，對著光看，“他總說我是女生，玩不過他，結果輸得哭著回家找他媽。”
雨敲在窗欞上，像在應和她的話。陸延忽然笑了：“我記得你爸跟我說過，有次你為了贏彈珠，把午飯錢都賭上了，回家被你媽追著打，繞著巷子跑了三圈。”
蘇晚拍了他一下，臉頰微紅：“那是他誇張。”可嘴角揚起的弧度，卻泄露了藏不住的笑意。她把彈珠倒回盒子，樟木箱深處露出個布包，用粗麻繩捆著，解開時，一股更濃的樟木味湧出來，混著點淡淡的墨水香。
是幾本練習冊，封麵上用鉛筆寫著“蘇晚”，字跡歪歪扭扭，還被改成了藝術字的模樣。翻開第一本，前幾頁是工整的算術題，到後麵漸漸潦草，甚至有一頁畫著個簡筆畫小人，頂著爆炸頭，旁邊寫著“張老師生氣的樣子”。
“張老師總說我字寫得像雞爪，”蘇晚指尖劃過那行字，“有次她當著全班的麵把我的作業本扔了，說‘女生就該有女生的樣子’。”她頓了頓，翻到最後一頁，那裡貼著片乾枯的銀杏葉，“後來她退休那天，偷偷塞給我塊橡皮，說‘字是筋骨，不用學彆人的樣子’。”
陸延拿起練習冊，紙頁已經泛黃發脆，卻能看出被人精心保存過的痕跡——每一頁都用線重新裝訂過，磨損的邊角還貼著小小的紙補丁。“是媽補的吧？”他想起蘇晚母親那雙總帶著創可貼的手，一輩子跟針線、布料打交道，連修補練習冊都像在縫補一件珍貴的衣裳。
“嗯，”蘇晚點頭，聲音輕了些，“她總說，‘小時候的東西得留著，老了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
樟木箱的底層，壓著件疊得方方正正的小襖，大紅的緞麵上繡著金線鳳凰，隻是緞麵已經失去了光澤，金線也磨得發白。蘇晚把它輕輕展開，袖口和領口的盤扣都還完整，隻是其中一顆掉了下來，用紅線鬆鬆地係在衣襟上。
“這是我十歲那年的新年襖子，”她指著鳳凰的翅膀，“你看這裡，金線斷了好幾處，是我跟巷口繡娘學的，自己找金線補的，補得歪歪扭扭，我媽愣是沒舍得拆。”
陸延注意到襖子內襯裡縫著個小口袋，伸手摸了摸，掏出張折疊的紅紙。展開一看，是張獎狀，印著“三好學生”的字樣，照片上的小姑娘梳著羊角辮，瞪著圓圓的眼睛，嘴角卻抿得緊緊的，像在跟誰賭氣。
“這張獎狀來得不容易，”蘇晚看著照片笑，“四年級那次期末考試，我數學考了61分，張老師說‘女生學不好理科’，我就跟自己較勁，寒假每天天沒亮就起來做題，開春補考拿了98分，她親自把這獎狀送到家裡，說‘是我看錯了’。”
雨聲漸密，陸延把獎狀輕輕放回襖子口袋裡，忽然聽見箱角有“哢啦”一聲輕響。他伸手一摸，掏出個鐵皮文具盒，上麵印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標語，邊角磕得坑坑窪窪。打開來，裡麵躺著半截鉛筆，橡皮隻剩小拇指大，還有一把卷了刃的圓規。
“這圓規是我偷拿我哥的，”蘇晚的聲音帶著點懷念的澀，“他總說‘女生用不好這東西’，我就趁他上學偷偷拿出來練，結果把他的作業本戳了好幾個洞，被他追著打了半條街。”她拿起圓規，針尖已經鏽得鈍了，卻還能想象出當年那個不服氣的小姑娘，趴在桌上一筆一劃畫圓的樣子，圓畫得歪歪扭扭，卻比誰都認真。
樟木箱的最深處，還有個被布裹著的東西，摸起來硬硬的，像塊木板。蘇晚解開布，露出塊長方形的木板，上麵用紅漆寫著“蘇晚之位”，字跡稚拙，邊緣還刻著些星星月亮的圖案。
“這是我奶奶做的，”她的指尖輕輕拂過“之位”兩個字，“那年我生了場大病，燒得迷迷糊糊，奶奶就找了塊桃木，說‘把名字刻在上麵，閻王爺就找不到了’。她眼睛不好，刻得歪歪扭扭，手上劃了好幾個口子，我媽說她半夜還在神龕前念叨‘讓我孫女好起來，我少活十年都行’。”
木板的背麵，用鉛筆寫著幾行字，是奶奶的筆跡，歪歪扭扭的：“三月初五，晚晚喝了半碗粥。三月初七，能坐起來了。三月十二，笑了。”每一行後麵都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像是怕自己忘了那些值得高興的日子。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陸延看著那些笑臉，忽然想起蘇晚奶奶臨終前的樣子，躺在病床上，拉著蘇晚的手，含糊地說“把箱子裡的木板……給晚晚……”原來她一直記得，那個為了留住孫女性命，笨拙地刻著名字的春天。
雨漸漸小了，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進堂屋，在樟木箱上投下塊光斑。蘇晚把小襖疊好，練習冊放進餅乾盒，圓規塞回文具盒，最後把那塊桃木牌輕輕放在最上麵，像是在安放一段沉甸甸的時光。
“媽說這箱子是她嫁過來時帶的，”她蓋上箱蓋，銅鎖扣發出“哢噠”一聲輕響，“裝過她的嫁妝，裝過我小時候的尿布，後來又裝我的獎狀和彈珠，現在啊，該裝我們家安安的小襪子了。”
陸延想起蘇晚懷孕後總愛翻舊物，說要讓孩子知道“媽媽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他蹲下來，看著樟木箱上斑駁的漆痕，忽然覺得所謂家，就是這樣一個能裝下無數細碎時光的箱子——裡麵有賭氣贏來的彈珠，有老師道歉的獎狀，有奶奶刻錯的桃木牌，還有母親補了又補的練習冊。
“等安安長大了，”他握住蘇晚的手，掌心溫溫的，“我們把這些彈珠給他玩，告訴他媽媽小時候有多厲害，把巷口的小虎打得哭鼻子。”
蘇晚笑著捶了他一下，眼角卻有點濕潤：“還要告訴他，張老師後來總跟彆人說‘我那個學生啊，是塊不服輸的料’；告訴他奶奶的桃木牌真的很靈；告訴他媽媽的練習冊上，每一個歪歪扭扭的字，都是想證明‘女生也能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雨停了，屋簷上的水滴順著瓦當往下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響。樟木箱靜靜地立在堂屋中央，像個沉默的老者，守著一箱子的月光、雨聲和說不完的故事。陸延忽然明白，為什麼長輩總愛留著舊物——那些被時光磨舊的彈珠、泛黃的練習冊、褪色的襖子，其實都是時光寫給我們的信，告訴我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告訴我們那些藏在歲月褶皺裡的勇氣和溫柔，從來都不曾走遠。
蘇晚輕輕撫摸著箱蓋，仿佛能聽見裡麵傳來細碎的聲響——是彈珠滾動的聲音，是鉛筆劃過紙頁的聲音，是奶奶刻木頭的聲音，還有母親縫補練習冊時，針線穿過紙頁的“沙沙”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漫長的歌，唱著一個女孩如何在家人的疼愛和自己的倔強裡，慢慢長成一個能撐起家的女人。
“走吧，”陸延扶起她，“該給安安煮輔食了，等他長大，這箱子裡啊，還得添他的第一顆乳牙，第一幅塗鴉，還有……第一次考100分的試卷。”
蘇晚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眼樟木箱，陽光正好落在銅鎖上，反射出一點細碎的光，像極了她小時候贏來的那顆帶彩芯的彈珠。原來時光從不是流逝的沙，而是被我們小心收進箱底的珍寶，隻要輕輕打開，就能看見那些閃閃發光的瞬間，在歲月裡，永遠鮮活。
喜歡星辰與你相約請大家收藏：()星辰與你相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