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鄴城。
袁紹的寢宮,濃重到令人作嘔的湯藥味,快要凝成了實質。
這位曾經雄踞北方的霸主,如今隻是一具被病痛掏空了的軀殼,蠟黃的臉皮鬆垮地掛在骨頭上,眼窩深陷,隻剩下一雙渾濁的眼珠在轉動。
“子遠……”
袁紹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的破鑼,乾澀、嘶啞。
許攸躬身立在榻前,臉上那份憂慮與忠誠,真摯到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動容。
“主公,攸在。”
“咳……咳咳咳!”
袁紹一陣劇烈的嗆咳,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眼中爆發出驚人的戾氣與悔恨。
“我悔不聽元皓、公與之言,致有此敗……如今,我身邊除你之外竟無一個可信之人……”
他劇烈地喘息著,一把死死抓住許攸的衣袖,枯瘦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著駭人的青白色。
“子遠,我唯信你一人!”
“你速去,將元皓與公與給我找回來!就說……我知錯了!”
元皓,田豐。
公與,沮授。
許攸心頭劇跳,麵上卻愈發悲戚,聲音哽咽:“主公放心!攸就算是踏遍天涯海角,也一定將二位先生請回!”
“還有……”
袁紹的聲音壓到了極致,氣若遊絲,那雙眼睛裡卻翻湧著毒汁般的怨恨。
“司馬懿……那頭狼崽子,已經喂得太肥了。”
“待元皓他們回來,你與他們合力……剪除此獠!絕不能讓袁氏基業,落入外人之手!”
許攸心臟猛地一縮,臉上卻不見分毫異色,重重叩首。
“攸,遵命!”
他退出了寢宮。
厚重的門扉在身後緩緩合上,隔絕了那濃重的藥味和病虎的喘息。
門外燦爛的陽光照在許攸臉上。
他臉上那副悲戚與忠誠,如同麵具般瞬間剝落,隻剩下一張因貪婪與恐懼而極度扭曲的臉。
袁紹,終於還是動了殺心。
可惜。
太晚了。
他沒有去尋田豐,更沒有去找沮授。
許攸腳步不停,有些急促,穿過層層回廊,徑直走向鄴城中一處毫不起眼的府邸。
司馬懿的府邸。
書房內,熏香嫋嫋。
年僅十七的司馬懿臨窗而坐,手中捧著一卷竹簡,神情專注。
他眼簾開闔間,卻自有深淵般的沉靜。
“仲達!”
許攸一把推開門,連最基本的禮數都忘了,聲音發緊,帶著無法抑製的驚惶。
司馬懿緩緩放下竹簡,抬起眼簾,目光平靜地落在許攸身上。
“子遠先生,何事失措?”
“袁本初……他要殺你!”
許攸壓著嗓子,將寢宮內那段對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說完,他死死盯著司馬懿,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驚慌?暴怒?還是恐懼?
都沒有。
司馬懿的臉上,連一絲多餘的表情都找不到。
他隻是從容地端起案幾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撥開浮沫,然後,淡淡地吐出一個字。
“哦?”
這一個字,輕飄飄的,卻讓許攸背心竄起一股寒意,比袁紹的怒吼更讓他心悸。
“仲達!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還如此鎮定!”
“他要召回田豐和沮授!那兩個老頑固若是回來,你我二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司馬懿抿了一口溫茶,聲音平淡。
“他見不到他們了。”
許攸一愣。
他瞬間明白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瞳孔驟然收縮,臉上浮現出狠辣之色。
“你的意思是……”
“病虎臨死前的反撲,最為凶狠。”
司馬懿將茶盞放回案幾,杯底與木案接觸,發出一聲清脆的“嗒”響,敲在許攸的心上。
“但他終究是病了,還是大病。”
“既然病了,就該好好養著,直到油儘燈枯。何必再出來嚇人呢?”
許攸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