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血鏽斑斑
黑暗粘稠如墨,冰冷的地下汙水貪婪地吮吸著殘存的熱量。梁貴發爆發出瀕死的凶悍,左手鐵鉗般死死扣住阿昆持械的手腕!那手腕粗糙如砂石,肌肉緊繃如鐵,傳來一股蠻牛般的巨力瘋狂掙紮扭動,要將他的手指寸寸崩斷!
“撒手!”阿昆喉嚨裡滾出野獸般的低咆,另一隻空著的手在黑暗中胡亂摸索,猛地抓向梁貴發的臉!
梁貴發猛地偏頭,阿昆帶著汙泥和腐爛氣味的指甲擦著他的太陽穴劃過,火辣辣的生疼!他顧不上這些,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左臂,死死壓製那隻握著凶器的手腕。指尖清晰地感覺到那凶器冰涼、堅硬、沉重,前端帶著尖銳的彎鉤——是鶴嘴鋤!這苦力挖掘坑道的工具,此刻成了奪命的凶兵!
“砰!”
梁貴發完好的右膝在冰冷汙水中猛地屈起,用儘全身力氣,凶狠地撞向阿昆的小腹!
“呃啊!”阿昆猝不及防,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腰部本能地弓起,掙紮的力量瞬間一泄!
生死一線!梁貴發抓住這電光石火的僵直,壓製對方手腕的左手狠命向下一壓,同時身體憑著感覺撞向阿昆懷裡!混亂翻滾中,他完好的右手閃電般探向自己腰間,儘管被汙水長時間浸泡,駁殼槍沉重的槍柄瞬間入手!冰冷的金屬觸感帶來一絲臨時的鎮定。他毫不猶豫,手臂在汙水中劃動,槍口憑著搏鬥中感受到的對方身體位置,猛地向上頂去!目標是胸膛!
就在槍口即將抵實的刹那!
“嗒…嗒…嗒…”
清晰、穩定、帶著泥水特有的粘滯感的腳步聲,毫無征兆地從涵洞更深沉的黑暗中傳來!不緊不慢,一步一步,正朝著他們搏殺的方向靠近!
這腳步聲突兀地打破了狹小空間裡隻有喘息、悶哼、汙水翻滾的死亡節奏,仿佛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纏鬥中兩人的脊椎!
梁貴發全身的肌肉驟然緊繃!頂向阿昆胸膛的槍口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凝滯。阿昆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瞪大,那裡麵瘋狂搏命的戾氣瞬間被一種更深沉的驚駭取代,身體掙紮的力量也僵住了!
第三個人!就在這黑暗死寂、巡捕追兵還在身後的絕望之地!
是誰?巡捕房的人已經抄到了前麵?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黑暗如同凝固的膠質,冰冷的地下汙水沒過腰際,粘稠滯重。那“嗒…嗒…嗒…”的腳步聲踩著積水,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梁貴發和阿昆繃緊欲斷的心弦上,清晰地逼近至咫尺距離。
梁貴發頂在阿昆胸膛的駁殼槍口紋絲不動,左手扣死的腕骨幾乎要被他捏碎。阿昆停止了掙紮,粗重的喘息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聲音來源的黑暗深處,那裡麵隻剩下純粹的、動物麵對天敵般的恐懼。
腳步聲在他們右側幾步外停下。絕對的死寂重新籠罩,隻剩下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和洞頂水珠砸落積水的“滴答”聲。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滋啦——!”
一團明亮的火光毫無征兆地在黑暗中燃起,跳躍的火苗瞬間驅散了近在咫尺的濃墨,映亮了方寸之地!
梁貴發和阿昆被這突如其來的光芒刺得本能眯起了眼。火光下,一張溝壑縱橫、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臉龐映入眼簾。來人年紀約莫五十上下,頭發花白蓬亂,穿著漿洗得發硬、打著補丁的黑色粗布短褂,身形乾瘦卻挺拔。他手持一根自製的、纏著浸透煤油破布的木棍火把,舉在身前。昏黃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他如同古井般深邃平靜的眼睛,那目光掠過梁貴發頂在阿昆胸口的駁殼槍,掃過阿昆扭曲驚駭的臉,最後落在梁貴發血肉模糊的左肩和臉頰上那道被指甲劃破的血痕上,眉毛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阿昆那隻被梁貴發死死扣住、緊握著鶴嘴鋤的手臂上。
火光搖曳,映得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忽明忽暗。他沒有看梁貴發,目光沉靜如寒潭深處的水,穿透跳動的光影,牢牢鎖在阿昆那張因驚駭而扭曲的麵孔上。
“阿昆,”乾澀嘶啞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狹窄的涵洞中回響,每一個字都敲在人心坎上,“‘老閘北’的規矩,隻認黃浦江的銀子,‘鴿子籠’的生意,不沾地下的血。”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阿昆那隻被梁貴發死死扣住、還緊握著帶血的鶴嘴鋤的手上,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這血鏽味兒,嗆鼻。”
阿昆的身體在聽到“老閘北”三個字時,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那張黝黑粗糙的臉瞬間褪儘了血色,隻剩下死人般的灰敗。他渾濁的眼珠裡,亡命的凶戾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慌亂。嘴唇哆嗦著,喉結劇烈滾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抓著鶴嘴鋤的手指下意識地鬆開了幾分。
“當啷!”
沉重的鶴嘴鋤脫手,砸進渾濁的積水裡,濺起一片汙濁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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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貴發緊繃的神經沒有絲毫放鬆。他依舊死死扣著阿昆的手腕,駁殼槍冰冷地抵著對方心口,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這個突然出現的、被稱為“老陸”的乾瘦漢子和他身後被火光照亮的有限區域。老陸——這個名字很陌生,但對方身上那股子沉凝如山、洞悉一切的氣勢,絕非尋常苦力。他口中的“規矩”、“生意”,更像某種地下世界的切口。這個涵洞,遠比想象的複雜!
老陸的目光終於轉向梁貴發,那深邃的眼睛如同探照燈,在他染血的肩頭、染藍褪去卻依舊狼狽的衣著、以及那張因失血和疲憊而蒼白緊繃的臉上停留片刻。沒有詢問,沒有驚異,隻有一種了然於心的平靜。
“巡捕房的鮑勃探長,‘白手套’沾了泥點,還在溝渠口發飆。”老陸的聲音依舊乾啞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街頭小事,卻精準地戳中了梁貴發最深的忌憚,“他那幾條德國狼犬,鼻子快拱塌了半邊牆。你身上這血鏽味和靛缸裡的騷氣,”他頓了一下,渾濁的目光掃過梁貴發肩頭翻卷的傷口和染血的破衣,“隔著黃浦江都能聞見。再耗下去,地藏王菩薩也留不住你。”
老陸的目光掠過梁貴發死死扣住阿昆的手:“你懷裡那點‘碎響’,震不了鬼門關。”他微微側身,火把照亮了涵洞右側牆壁上一道極其隱蔽的、幾乎被厚厚的苔蘚和汙水垢完全覆蓋的縫隙,隱約可見後麵是鏽蝕發黑的鐵板,“這‘棺材板’後麵,有條‘陰路’,通著虹口那邊早年日本人丟下的廢倉。巡捕房的火暫時燒不到那裡。”
虹口廢棄日資倉庫——這個詞如同一道微光刺破梁貴發心頭的陰霾。那裡確實魚龍混雜,是巡捕勢力相對薄弱的三不管地帶!活路!
“怎麼信你?”梁貴發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槍口依舊冰冷地頂著阿昆。他從未見過眼前這個人,在這種地方,信任比金子還奢侈。
老陸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抬手,用一根粗糙的手指,在自己左胸心臟的位置,極其緩慢而用力地點了三下。火光照著他指關節厚厚的老繭,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的莊重和不可言說的力量。他沒有再看梁貴發,目光轉向麵如死灰的阿昆,聲音低沉了下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阿昆,開‘門’。送這位兄弟一程。今日這事,爛在黃浦江底,給‘老閘北’留張臉皮。”
阿昆的身體又是一抖,仿佛被抽掉了最後一絲力氣。他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不甘和一種底層人對某種秩序深入骨髓的敬畏。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點了下頭,喉嚨裡發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近乎嗚咽的音節。梁貴發感覺到他手腕上的抵抗力量徹底消失了,隻剩下冰冷的顫抖。
梁貴發目光在老陸和阿昆之間飛快掃過,這兩人之間必然存在某種強大的、不為外人所知的約束。他緊繃的身體終於泄了一絲力氣,但警惕未消。左手緩緩鬆開了阿昆的手腕,那手腕上赫然留下幾道深紫色的指痕。駁殼槍口依然不離阿昆的要害,他強忍著周身劇痛,用眼神示意阿昆:帶路!
阿昆如同被抽掉了骨頭,拖著沉重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涵洞右側那道布滿汙垢的牆壁裂縫。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甲用力摳進厚厚的苔蘚和汙泥裡,費力地扒拉著。汙垢簌簌落下,露出後麵一塊鏽跡斑斑、邊緣幾乎與周圍牆壁融為一體的方形鐵板。鐵板中央,一個同樣鏽死的圓環把手深陷其中。
鐵板鏽蝕得極其嚴重,暗紅色的鏽痂層層疊疊,邊緣與濕漉漉的磚石幾乎長在了一起。阿昆低吼一聲,雙手死死攥住那個冰冷的圓環把手,黝黑的手臂上青筋如同虯龍般根根暴起,脖子憋得通紅,用儘全身力氣向後拉扯!
“嘎吱——吱呀——!”
一陣令人牙酸的、沉重金屬摩擦著堅硬石壁的刺耳噪音驟然響起,在死寂的涵洞裡回蕩,震得人頭皮發麻。鏽屑和剝落的苔蘚碎屑簌簌落下。那道沉重的鐵門,在阿昆蠻牛般的奮力撕扯下,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向內打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遠比涵洞內更加濃烈、更加陳腐的腥冷氣息,混雜著濃重的鐵鏽和泥土粉塵的味道,如同封閉千年的墓穴開啟瞬間湧出的寒氣,猛地從那縫隙中噴湧而出!火把的光芒勉強探入,隻能照亮縫隙後一片更加幽深、更加濃稠的黑暗,隱約可見腳下是向下延伸的、布滿濕滑青苔的石頭台階,深不見底。
“走……走那邊……”阿昆鬆開把手,扶著牆壁大口喘著粗氣,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聲音嘶啞虛弱,渾濁的眼睛不敢看梁貴發,隻死死盯著地麵渾濁的積水。
梁貴發的心懸到了嗓子眼。這條所謂的“陰路”,散發著一種不祥的氣息。但身後追兵的陰影遠比眼前的黑暗更迫在眉睫。他咬緊牙關,忍著膝蓋鑽心的刺痛,拖著傷腿,一步一步挪向那道散發著寒氣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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