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暗湧
冰冷的鐵鏽硌著掌心,陳勝男半個身子探出泄水口,驟然灌入的寒風夾著蘇州河特有的水腥氣,激得她猛地一顫。視線死死釘在不遠處河堤上那個佝僂的身影——老管!碼頭庫房那個沉默寡言、仿佛永遠隻與鑰匙塵土為伴的老管!月光冰冷無情,清晰地將他側臉上的每一絲紋路都照得毫發畢現:緊繃的顴骨,緊抿的嘴角,還有那雙渾濁眼睛裡此刻透出的絕非平日木訥的焦慮與狠戾!
他正費勁地將一個濕淋淋的長條形麻袋從漆黑的河水裡拖拽上來。袋子異常沉重,拖動的摩擦聲在寂靜的河堤上顯得格外刺耳,“沙沙…噗嗤…”渾濁的水不斷從麻袋粗糙的縫隙裡滲出,在冰冷的石階上蜿蜒流淌。老管喘著粗氣,奮力將濕透的麻袋甩上肩頭,那沉重的東西壓得他腰更彎了幾分,腳步踉蹌了一下才穩住。他警覺地左右張望,月光下那張布滿風霜的臉,此刻陰鷙得如同河底沉下的石頭。
陳勝男心臟驟停,攀在鐵梯上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骨節在月光下白得瘮人。一個念頭如同冰錐刺入腦海:剛才縫隙外那聲重物落水的悶響,那聲本地口音的“蠢貨快走”!是他?!他丟棄的是什麼?這剛從河裡拖起來的麻袋裡裝的又是什麼?!血漿瓶的碎片還在她衣袋裡冰冷地貼著皮膚,難道……這袋子裡的才是……
她的大腦幾乎停止了運轉,隻剩下本能的警鈴在瘋狂尖嘯!不能再上去了!絕對不能被他發現!
幾乎在念頭閃過的同一瞬間,老管似乎感受到了某種窺視,猛地轉頭,渾濁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向泄水口的方向!陳勝男魂飛魄散,身體先於意識猛地向下一縮!冰冷濕滑的鐵梯幾乎讓她脫手滑落!她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彌漫開來,劇痛刺激下才險險穩住身體,整個人瞬間縮回下方濃重的陰影和水汽裡,隻留下一片劇烈晃動的汙濁水麵和一圈迅速擴散又被水流帶走的漣漪。
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她背靠著濕滑長滿苔蘚的水泥壁,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上了頭頂,又在極度的驚恐中凍結。頭頂上方,河堤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踏著濕漉漉的石階,似乎正朝著泄水口的方向走來!一步,一步……踩碎了河堤的寂靜,也踩在陳勝男緊繃欲斷的神經上!
審訊室裡,慘白的汽燈光線凝固在令人窒息的壓抑裡。劣質煙草的煙霧繚繞,混雜著汗臭、鐵鏽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張彪那張刀疤臉藏在煙霧後,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死死釘在對麵椅子上那具被徹底摧毀了生氣的軀體上。
趙秉南的頭顱深陷在染血的肩膀裡,花白肮臟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隻有嘴角不斷蜿蜒流下的涎水混著血絲,一滴一滴砸在他胸前早已汙濁不堪的白大褂殘片上。沉重的鐐銬鎖著他的手腳,每一個微弱的顫抖都引發一陣金屬冰冷的摩擦聲。他仿佛隻剩下最後一口氣,隨時都會徹底熄滅。
“老東西,彆跟老子裝死!”張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油燈的火苗劇烈跳動,將牆上那幾個巡捕麵目猙獰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血漿!那個女共匪拚了命要找的血漿!到底是什麼東西?藏在哪?!”
趙秉南的身體隨著桌子震動而痙攣了一下,喉間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嗬嗬”聲,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動著,卻失去了聚焦的能力。他像是在努力回憶,又像是在抵抗某種無形的撕扯。
“‘藥’?”張彪嗤之以鼻,臉上刀疤扭曲,透出赤裸裸的貪婪和凶狠,“放你娘的狗屁!特效藥值幾個大洋?!什麼樣的特效藥值得一個娘們兒不要命地往巡捕槍口上撞?!值得你們這些泥腿上趕著找死?!”他猛地站起來,皮靴沉重地踏在水泥地上,一步步逼近趙秉南,巨大的陰影將老人徹底籠罩。“我看是走私的藥吧?黑市上價比黃金的盤尼西林?還是……軍火?!說!是不是?!”
“盤……盤尼……西林……”這個名字如同一個模糊的符號,在趙秉南混亂破碎的記憶裡輕輕撥動了一下。他嘴唇哆嗦著,無意識地重複著張彪最後吼出的這個詞,似乎想抓住這根稻草,卻又被更深沉的恐懼淹沒。“不……不是……是救命的……梁貴發……快死了……”他猛地搖晃著沉重的頭顱,花白的亂發甩動著,渾濁的眼淚再次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血汙,衝刷出幾道狼狽的溝壑。“不是走私……不是……”
“梁貴發?”張彪捕捉到了這個反複出現的名字,眼中精光爆射!他突然俯下身,粗糙的手指帶著鐵鏽味猛地掐住了趙秉南的下巴,逼迫他抬起慘不忍睹的臉,那雙渾濁絕望的眼睛被迫對上巡捕隊長陰森的目光。“那個死了的泥腿子?他在哪?他是乾什麼的?!他和血漿到底什麼關係?!說!”
趙秉南下巴劇痛,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張彪猙獰的臉在慘白燈光下扭曲變形,如同地獄惡鬼。那些被刻意封鎖、不敢觸碰的記憶片段,在這巨大的痛苦和壓迫下轟然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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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碼頭倉庫……他……守夜的……”趙秉南的聲音破碎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喉嚨裡滾過刀片,“血漿……他……他說……藏起來了……要救命的……我不知道……老管……”混亂的記憶碎片交織衝撞,尤其是梁貴發臨死前那嘶啞絕望的“老管的煙灰盒底”幾個字,如同最後的詛咒,在絕望的深淵裡格外清晰,竟被他無意識地、喃喃地說了出來,“……老管……煙灰盒……底……”
“老管?!”張彪掐著趙秉南下巴的手指驟然鬆開,身體猛地挺直,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凶殘!這個名字如同黑暗中突然劃亮的火柴!他猛地回頭,眼中燃燒著攫取獵物的噬人光芒,衝著門口那幾個同樣麵露驚愕的巡捕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聽見沒有?!老管!碼頭倉庫那個看門的老頭!立刻!馬上!把他抓回來!要活的!老子要親手扒了他的皮!!”
冰冷的河水腥氣不斷從頭頂那道縫隙湧入,混合著下水道深處濃重的腐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陳勝男全身僵硬地蜷縮在鐵梯中段,緊緊貼著冰冷濕滑的水泥壁,像一隻嵌進石縫裡瀕死的蜥蜴。耳朵竭力捕捉著上方河堤的每一絲動靜。
沉重的腳步聲在泄水口正上方停住了!一片巨大的、壓迫感十足的陰影投射下來,瞬間吞噬了泄水口透下的那片微弱月光,將她所在的整個拐角完全籠罩在令人窒息的黑暗裡!渾濁的水麵反光被徹底掐滅,隻剩下絕對的、令人心膽俱裂的漆黑!她能清晰地聽到上方粗重而警惕的呼吸聲,仿佛就在咫尺之外!
老管就站在上麵!與她隻隔著一層冰冷厚重的預製水泥板!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無儘的煎熬。冰冷的汗水混合著汙水,沿著她的鬢角、脖頸滑落,浸透單薄破爛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傷口在極度的緊張和寒冷下反而麻木了,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震耳欲聾,她幾乎懷疑這聲音也會透過縫隙傳到上麵去!
屏住的呼吸到了極限,肺部火燒火燎地抗議。她不得不極其緩慢、極其輕微地吸入一絲空氣,氣流通過鼻腔的微弱聲音在她自己聽來都如同風箱鼓動般響亮!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再次彌漫口腔。
上方,那沉重的身影似乎彎下了腰!接著,是衣物摩擦水泥邊緣的“窸窣”聲!老管似乎在低頭探查這道泄水口!他那渾濁而銳利的目光,是否已經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下方鐵梯上這個狼狽不堪的身影?!
陳勝男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死亡的冰冷觸感從未如此真切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甚至能想象出老管此刻臉上那混合著驚疑和凶狠的表情!
就在這千鈞一發、她的神經繃緊到極限即將斷裂之際——
“嗚——嗚——”
遙遠的下遊江麵上,一艘夜泊的客輪突然拉響了悠長而沉悶的汽笛!如同巨獸的悲鳴,劃破了靜夜的死寂,在空曠的河麵上久久回蕩!
頭頂上那令人窒息的探查動作驟然停止了!衣物摩擦聲消失了!沉重的腳步聲重新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和煩躁,迅速地從泄水口上方遠離!腳步踏在濕滑石階上的聲音逐漸微弱,最終徹底消失,融入碼頭方向隱約傳來的人聲嘈雜裡。
籠罩在頭頂的死亡陰影終於消散!微弱的月光重新艱難地擠進那道縫隙,灑在驚魂未定的陳勝男臉上。她如同虛脫般軟在冰冷的鐵梯上,急促而無聲地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劫後餘生的巨大後怕讓她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
她不敢有絲毫停留!趁著汽笛聲的餘音和老管暫時離去,她鼓起最後一絲近乎枯竭的力氣,手腳並用,不顧一切地向上攀爬!冰冷的鐵梯每一級都像是冰棱,滑膩難握,磨損的鞋底好幾次打滑,全靠手臂死死箍住梯身才沒有墜落。左臂的傷口在劇烈的攀爬動作下再次崩裂,溫熱的液體瞬間湧出,濡濕了衣袖,帶來尖銳的刺痛,但她完全顧不上了!生的出口就在上方!
她的頭顱猛地探出那道狹窄的縫隙!冰冷的夜風毫無遮擋地灌入鼻腔!眼前豁然開朗!墨藍色的蒼穹下,稀疏的寒星閃爍,斜掛在浦東方向的冷月灑下清輝,照亮了下方寬闊流淌、泛著粼粼幽暗波光的蘇州河!對岸十六鋪碼頭龐大的輪廓在夜色中沉寂,幾點昏黃的燈火如同鬼眼。腳下是冰冷粗糙的防洪堤斜坡,長滿了濕滑的枯草。
出來了!終於從那地獄般的下水道爬出來了!
狂喜和虛弱同時衝擊著她,幾乎讓她癱軟。但她強迫自己立刻伏低身體,像壁虎一樣緊貼在冰冷潮濕的堤坡上,警惕地掃視四周。河堤上空無一人,隻有不遠處一盞昏黃路燈的光暈下,幾道模糊的人影在碼頭入口晃動。老管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她急促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刺痛著喉嚨。脫離絕境的短暫鬆懈後,冰冷徹骨的寒意和全身傷痛的叫囂如同潮水般洶湧襲來。她需要立刻離開這個危險之地!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處理傷口,思考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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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她凝聚起最後一點力氣準備順著堤坡向下移動時,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了貼身處那個硬物——那個冰冷的金屬小盒!下水道裡的線索,梁大哥用命換來的線索!
她猛地頓住!剛才在下麵光線昏暗又驚險萬分,根本來不及細看裡麵的東西!此刻月光皎潔!她強忍著寒意和顫抖,迅速地將那個沉甸甸的小鐵盒從貼身衣袋裡掏了出來!
冰冷的金屬盒壁在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她屏住呼吸,指甲用力摳進盒蓋側麵的細縫,用儘力氣猛地一掀!
“哢噠!”一聲輕響,盒蓋彈開!
月光下,盒子裡鋪著一層薄薄的、已經微微受潮泛黃的白色棉花。而在棉花之上,靜靜地躺著幾粒……東西!
那絕對不是普通藥丸!它們更小,更細長,呈現出一種極其獨特的、近乎半透明的乳白色!質地……像是某種凝脂?在清冷的月光下,這幾粒東西表麵似乎還折射出一種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七彩暈光,如同包裹著一層無形的油膜!
陳勝男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合著巨大的震驚,瞬間攫住了她!她從未見過這種東西!它們精致得不似凡物,帶著一種冰冷而詭異的美感!這……這就是殺手藏匿的“血漿”?梁貴發豁出性命指向的救命之物?!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極度謹慎地捏起其中一粒。觸感冰涼、光滑、帶著一種奇異的彈性,輕輕一捏,似乎還有極其輕微的韌性。湊近鼻尖,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藥味和異香的奇異氣息鑽入鼻腔!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掃過盒子內部。在掀開的盒蓋內側,粘著一片幾乎與金屬融為一體的、極其微小的紙片!剛才在黑暗中完全被忽略!此刻借著月光,她才發現那片紙片邊緣並不規則,像是從什麼東西上撕下來的!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片指甲蓋大小的紙片撕了下來。紙質異常堅韌潔白,絕非尋常糙紙!上麵印著極其細小、卻異常清晰工整的黑色鉛字!隻能勉強辨認出最上麵一行三個稍大的字和一個模糊的徽記輪廓:
“綏靖司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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