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餘的廢話,兩人同時動了。
李玄通的劍,是大巧不工,重劍無鋒。每一劍揮出,都仿佛攜帶著山嶽傾塌、大地陸沉的磅礴力量,劍風沉重得讓人窒息,招式古樸簡單,卻蘊含著碾壓一切的武道至理。那是天地的怒,是規則的力,不容置疑,不容違逆。
顏清秋的劍,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秋水劍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劍光靈動變幻,似有千般變化,萬種風情。她的身法更是飄忽如鬼魅,在方寸之地騰挪閃避,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巨闕劍的致命重擊。那是風中的一滴淚,是月光下的一縷歎息,美麗而致命,帶著一種決絕的淒豔。
兩人在狹窄的城頭、屍山血海之間交手。劍光閃爍,身影交錯。巨闕劍的每一次劈砍,都讓腳下的城牆微微震顫;秋水劍的每一次點刺,都帶著穿透靈魂的寒意。
火光映照下,這是一場力量與技巧、沉重與輕靈、規則與變化的極致碰撞。
然而,實力的差距是客觀存在的。李玄通浸淫劍道數十年,功力深不可測,已臻化境。顏清秋雖天資卓絕,終究年輕,內力與經驗遠有不及。
一招精妙絕倫的“落英繽紛”!顏清秋劍勢陡然展開,劍花爆散,化作萬千點寒星,如同狂風驟雨般籠罩向李玄通周身大穴!這是她劍法中的絕技,虛虛實實,令人防不勝防。
然而,李玄通隻是簡簡單單地伸出了左手食指與中指,並指如劍,看準萬千劍影中那真實無虛的一劍,精準無比地在那蕩漾的秋水劍身上輕輕一彈!
“叮——!”
一聲清脆至極的鳴響!顏清秋隻覺得一股無可抵禦的沛然巨力順著劍身傳來,整條手臂瞬間酸麻,氣血翻湧,悶哼一聲,踉蹌著向後連退三步,才勉強穩住身形,唇角已溢出一縷鮮紅的血絲。
李玄通收指,靜靜地看著她,青銅麵具下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溫度,似是惋惜,又似是……追憶。
“你的劍,靈巧有餘,沉凝不足。”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淡,“比起當年……你退步了。”
顏清秋抬手,用指尖輕輕拭去唇角的血跡,非但沒有頹喪,反而抬起眼,迎著他的目光,唇角竟勾起了一抹極淡、卻帶著幾分倔強與譏誚的笑意:
“李師叔的劍,依舊重若千鈞,霸絕天下。隻是……劍心,似乎也不複當年那般純粹了。”
她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李玄通內心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眼底那抹微光,幾不可察地劇烈閃爍了一下,周身那股圓融無暇、仿佛與天地合一的氣息,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滯澀。
下一刻,他眼中的所有情緒儘數斂去,重新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手中的巨闕劍,再次緩緩揚起,劍尖遙指顏清秋,殺氣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既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的聲音冰冷徹骨,“我成全你的選擇。”
話音落下,他一步踏出!整個城頭仿佛都隨之震動!巨闕劍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閃電,帶著碾碎一切的毀滅意誌,向著顏清秋當頭劈下!這一劍,仿佛攜帶著整個天地的重量,封鎖了所有閃避的空間!
顏清秋瞳孔驟縮!她感受到了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了自己!這一劍,她接不下,也躲不開!秋水劍的輕靈,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劍刃上倒映出的、自己蒼白而平靜的臉龐。
結束了麼?她心想。也好。
就在這電光石火、生死一線的刹那——
“嗖——嗖——嗖——!”
三支連珠箭,如同早已計算好軌跡的流星,從側麵城牆的陰影中,破空而來!箭矢並非射向李玄通本人,而是精準無比地、分取他持劍的手腕、脖頸以及可能閃避的方位!箭速快得驚人,箭尖在火光下劃出三道冰冷的死亡弧線,時機、角度刁鑽到了極致!
正是這恰到好處的乾擾,迫使李玄通那必殺的一劍,不得不微微一頓,劍勢偏轉了毫厘!
“嗤啦!”
巨闕劍擦著顏清秋的衣角掠過,淩厲的劍氣將她的一片衣袖撕裂!而顏清秋也趁這千鈞一發的機會,身形如柳絮般向後飄退,同時秋水劍順勢反撩,劍光一閃,竟在李玄通寬大的灰色袖袍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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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通後退半步,霍然轉頭,冰冷的目光如電,射向箭矢來處!
——隻見不遠處一段相對完好的城垛上,韋靑蚨不知何時已然現身。她身披輕便的黑色皮甲,勾勒出矯健的身姿,臉上沾著煙塵與血汙,眼神卻銳利如鷹隼,冰冷如鐵石!她手中一張硬弓弓弦猶自震顫,身後,三十名她最精銳的僮人親衛,已然張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在火光下閃爍著寒光,齊齊對準了李玄通!
“顏姑娘受崔大人之命鎮守南城!”韋靑蚨的聲音清越冰冷,帶著僮家女子特有的悍勇與決絕,穿透夜風,“誰敢再進一步,休怪我手中箭矢無情!”
風獵獵作響,吹動她的發絲和衣袂,更添幾分肅殺之氣。
李玄通的目光掃過韋靑蚨和她身後那些眼神堅定的僮兵,發出一聲低沉的、充滿不屑的冷笑:
“哼!區區蠻夷箭矢,不過竹簽爾,也妄想攔我?”
他腳下輕輕一點,身形未動,周身卻陡然爆發出一股無形的氣浪!手中巨闕劍看似隨意地向前一遞一震!
“嘣!嘣!嘣——!”
一連串弓弦崩斷的脆響!衝在最前麵的七八名僮兵,手中的硬弓弓弦竟應聲而斷!幾人被這股暗勁震得手臂發麻,踉蹌後退,臉上露出駭然之色!
然而,就在李玄通氣機微露破綻的瞬間,顏清秋動了!她如同與韋靑蚨心有靈犀,秋水劍化作一道驚鴻,直刺李玄通因發力而微微暴露的肋下空門!李玄通回劍格擋已稍慢半分,雖然擋開了劍尖,但袖袍終究被淩厲的劍氣劃開,一滴殷紅的血珠,從他古銅色的手臂皮膚上滲出,緩緩滴落。
李玄通凝望著手臂上那滴鮮紅的血珠,又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顏清秋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有驚訝,有審視,最終化作一聲意味難明的低語:
“好快的劍……好心機。”
然後,他不再停留,甚至沒有去看韋靑蚨等人,隻是發出一聲悠長而略帶蕭索的長嘯,身形一晃,如同大鳥般從高高的城頭一躍而下,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城牆下混亂的戰團與濃重的夜色之中。
城頭的火焰仍在燃燒,劈啪作響。夜風仍在呼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顏清秋以劍拄地,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方才那短暫的、卻凶險萬分的交手,幾乎耗儘了她所有的心力。她抬起頭,望向那片被火光和硝煙染成暗紅色的、星光稀薄的天幕。
她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一個有著朦朧月色的夜晚。那時,她還在西夏,還是個對劍道充滿憧憬的少女。李玄通作為父王的座上賓,曾指點過她的劍法。他當時說過:“劍,不過是心的延伸。若心無塵,意念通達,劍便無所滯礙,近乎於道。”
那時,他的劍,純粹、強大,仿佛真的能斬斷一切煩惱。
如今,他的劍,依舊強大得令人絕望。可她的心,卻早已布滿塵埃,纏繞了太多太多的恩怨情仇、家國大義、身不由己。
城下的廝殺聲並未因李玄通的退走而停歇,反而更加激烈。叛軍仍在瘋狂進攻。
而在城牆下方,靠近甕城的一處臨時傷兵營裡,碧荷正跪在泥濘血汙的地上,雙手沾滿了粘稠的、尚帶餘溫的鮮血,機械地為一個腹部被劃開、腸子都隱約可見的年輕士兵進行著最後的、徒勞的縫合。她的臉上、衣服上早已濺滿了血點,眼神因過度疲勞和不斷目睹死亡而顯得有些空洞麻木。旁邊,軍醫聲嘶力竭地喊著:“快!把這個抬到後麵去!金瘡藥!誰還有金瘡藥!”
碧荷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想要起身去拿藥,卻雙腿一軟,差點栽倒在地。她太累了,連續幾個時辰的高強度救治,早已耗儘了她的體力。
她勉強支撐著抬起頭,目光下意識地望向城頭。混亂的火光中,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王子嶽。他正站在一段相對安全的垛口後,沉著地指揮著士兵們向下投擲滾石、發射弩箭,側臉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異常冷峻堅毅,背影挺直如鬆,仿佛無論麵對何等危局,都不會彎曲。
看著他的身影,碧荷麻木的心田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平靜。她臟汙的臉上,竟緩緩扯出一個帶著淚光的、極其難看的笑容,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
“若能……若能和他……死在一起……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她重新低下頭,繼續用顫抖卻堅定的手,為那個可能已經死去的士兵縫合傷口。針線穿過冰冷僵硬的皮肉,她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她一邊縫,一邊如同念誦護身咒語般,低聲地、反複地喃喃自語:
“王大人……你一定要活著……千萬彆死……千萬彆死……”
火光映在她沾滿血汙和淚水的年輕臉龐上,明明滅滅,像一朵在煉獄血火中,依舊頑強綻放的、微弱而純淨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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