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風掠過護龍河,將深巷簷角的殘雪凍得更加堅硬。崔?於雞鳴初啼時便已在陋室寒燈下誦完《尚書》,隨後取出魏老所托的《金石叢編》第二冊黃紙,展開案頭。
書坊的普通鬆煙墨錠在他沉穩的指力下於古舊的硯台內化開,濃黑如漆。蘸墨,懸腕,落筆。點畫如磐石沉凝,鉤捺若斧鉞劈空,他全副心神沉浸於鐵畫銀鉤的金石字跡,一筆一劃臨摹著曆代碑拓的風霜刻痕。仿佛昨日州橋潑皮的叫囂、陶承良爽朗的笑語、乃至李府富麗堂皇的庭院,皆被這純粹的書寫滌蕩乾淨,唯留下紙上筋骨錚錚的墨象。這是他的錨鏈,拽住即將飄搖的身心。
午後,陽光短暫地刺透雲層,將巷中積雪映得刺眼。崔?帶上部分抄錄好的書稿,前往墨韻書坊交差。甫一踏入那彌漫著鬆煙與故紙幽香的店鋪,便覺今日氣氛不同。平日清靜的鋪麵裡,竟有七八位青袍書生或站或坐,圍繞著中央一處書案,正低聲議論,麵色或激昂,或沉吟。
人群中心,一位布衣葛巾、年約四十開外的清臒儒者正襟危坐,正是名震京師、以剛猛直諫著稱的太學直講石介字守道)。石介麵前放著一冊翻開的《橫渠經說》,正與另一位身著錦袍、容貌俊朗的年輕書生低聲交談。那錦袍書生崔?認得,正是前幾日他剛入書坊時遇見的同榜舉子之一,太原王氏子弟,王瓘字仲圭),素以詩賦清麗、家學淵源聞名。
魏老見崔?進來,微微頷首,示意他先稍候。崔?便恭敬立於書架一隅,一邊整理書稿,一邊靜聽堂內風雷。
石介的聲音清越而有力,如古井投石:“……是以《大學》首明‘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非徒空言也。三代以下,人主失其道,政教衰頹,唯賴聖賢著述以明大義。今當世之學,或溺於章句訓詁,膠柱鼓瑟;或沉湎詞藻雕琢,以媚俗為能。吾輩讀書,誌在經國濟世,當剝繭抽絲,直指本心,明體達用!豈可空談玄理,為浮詞所蔽?”
他說話時,目光灼灼,掃視在場學子,自有一股沛然正氣,令人心神為之一振。正是這股“明體達用”、“直斥時弊”的剛猛之氣,使他雖官階不高,卻在文林中享有極高威望,被視為“慶曆新政”思想前驅。
王瓘聞言,微微欠身,麵帶優雅笑容:“石公高論,字字如金聲玉振,令晚生汗顏。誠然,‘文以載道’之本不可忘。然典籍浩瀚如海,若不深究詞章義理,細析其章法源流,恐亦如盲人摸象,難得全豹。譬如《詩經》‘蒹葭蒼蒼’,若無夫子‘哀窈窕’之旨,後世何以知‘風人之致’?《春秋》微言大義,非精研筆法刀削斧鑿之痕,又何以發聖人之幽?晚生竊以為,義理與文章,當相得益彰,如鳥之雙翼,缺一不可。辭藻雖似浮華,得其真髓者,亦是載道之舟!”
他聲音溫潤如玉,條理清晰,引經據典如數家珍,引得不少學力較淺或偏愛辭藻的書生暗暗點頭。
“仲圭此言,未免膠柱鼓瑟,失之偏頗!”一個洪亮的聲音忽然自書坊深處傳來。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位麵容清臒、目光深邃如古潭、穿著半舊青色直裰的中年書生緩步走出。正是昨夜於書坊借宿、以精通易理象數、心性之學名動京師的隱逸名士邵雍字堯夫)。他神色平靜,言語卻帶著拂塵清虛的意味:“《老子》雲:‘道可道,非常道’。大道無形,本不可言傳。石公所言‘明體’,乃溯本求源,探聖人立言之本心。辭章固然重要,然過溺於‘文章技巧’,尤恐離‘道’愈遠。譬如觀月,水中月華清麗,終究非天上之月。吾輩所求者,乃‘坐忘’之境,忘言而得意,得意而忘形,直契本真。若拘泥於文字皮相之爭,恐落入‘第二義諦’,離道遠矣!”他話語玄微,指向一種超越文字的形上體驗。
一時間,書坊內靜默下來。石介的經世致用、王瓘的辭章美學、邵雍的玄理坐忘,各執一端,竟隱約勾勒出當世文林流派的縮影。在場舉子有的蹙眉思索,有的激動點頭,有的則麵露茫然。
崔?立於書架暗影中,捧著書稿,目光如清泉流石,靜靜地掃過眾人,心中默然。
石介剛猛如刀,劈開浮世偽學,其振聾發聵之聲,他深以為然。儒者立身,豈能空談?
王瓘溫雅如玉,潤物無聲,其詩文載道之理,亦是正途。若無優美辭章,大道何傳?
邵雍玄虛如煙,超然物外,其坐忘求道之心,亦非無根之水。心性之學,亦是根本。
三家之言,看似水火不容,實則如《周易》陰陽相推,缺一不可。大道至簡,豈可偏執一隅?
就在眾人屏息深思之際,書坊外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笑聲,打破了這凝重的學術氛圍:
“哎呀呀!這墨韻書坊,今日是開了論道大會不成?石夫子坐壇,邵先生布道,小生們舌燦蓮花!熱鬨!真熱鬨!”
門簾掀開,寶藍色的錦緞鬥篷伴著清亮笑聲湧入書坊,正是昨夜結識的富商之子陶承良字子安)。他裹得厚實,圓潤的臉上被寒風吹得微紅,一雙帶笑的眼睛亮如晨星,進門後便向魏老拱手致意,又朝諸位書生團團作揖,姿態圓熟自然:“各位兄台請了!小弟陶承良,金陵人氏,途徑寶地,特來覓兩冊雜書解悶。想不到竟趕上這等文壇盛事!石夫子、王兄、邵先生!失敬失敬!”他眼睛在邵雍身上停留片刻,顯然識得這位名隱,隨即目光掃過書架旁靜立的崔?,笑意更甚:“崔兄!你也在此!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昨夜州橋風雪路,今日墨海論道場,這緣份,嘖嘖!”他自來熟地湊到崔?身邊的空位站定。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王瓘見有外人闖入,又打斷方才辯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傲慢,但麵上笑意不減:“原是金陵陶兄。久聞陶家商通四海,子弟亦好風雅。陶兄對此三家之言,可有高見?”他語氣輕鬆,實則帶著一絲試探與對商賈習見的輕視。
石介和邵雍則隻是微微頷首示意,顯然對這種富商子弟參與高深學理討論不以為然。
陶承良仿佛渾然不覺周圍目光的微妙,圓臉上笑容燦爛依舊,拍著崔?的肩膀道:“高見可不敢當!小弟不過一介‘逐利之徒’,談何大道?不過嘛……”他眼珠一轉,笑容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石夫子之言,如定海神針,穩!邵夫子之言,如九天浮雲,妙!王兄之言嘛……”他拉長了調子,看著王瓘,“如錦繡屏風,花團錦簇,美得很,但終究是‘屏風’,好看歸好看,是立在風裡擋沙土的!”
這比喻刁鑽有趣卻一針見血!既捧了石、邵二人的學養格局,又暗諷王瓘的辭章如屏風般華美卻可能流於表麵。眾人忍俊不禁,連石介臉上都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王瓘臉色微微泛青,卻礙於陶承良商賈身份兼風趣之言,不好發作,隻冷聲道:“陶兄詼諧。”便轉頭裝作專心翻閱手中書本。
陶承良渾不在意,又轉向石介,笑容可掬:“石夫子,家父常念叨您那篇《唐鑒》,痛砭時弊,字字句句戳進骨頭裡!尤其是您開篇那句‘國家之患,不在乎敵國外侮,而在乎內治之不明’!一針見血!厲害!”他豎起大拇指,眼中崇拜之意真誠無比。
石介原本對商賈的冷淡稍緩,聞言眼中精光微閃。他剛猛直諫,文章傳誦,但被一個初次見麵的商人子弟如此準確地點出精要並稱頌,還是有些訝異。他微微正坐:“哦?令尊倒也是有心人。”
陶承良笑嘻嘻:“何止是有心!家父常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然此利字,非小利也!大利者,國家大利也!’石夫子這般為國為民直言的大利,才是真正商道!”他一番話,竟巧妙地將商人逐利與士人經世濟民連接起來,雖顯功利,卻也新奇,令人側目。
邵雍聞言,一直平靜無波的眼中也掠過一絲異色,似有所悟,輕捋稀疏的胡須,搖頭歎道:“此子……倒也是個有慧根的俗骨。”
崔?站在陶承良身邊,看著這富商之子以其圓融世故和意外深刻的見解,在這充斥著學究清談的書坊中攪動漣漪。他那看似粗疏的熱情下,未必沒有玲瓏心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