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心中的疑慮卻未消散。在這權貴府邸密布的內城深巷深夜“巧遇”?還“恰巧”住在不遠處?更精準點出自己赴王素之宴歸來?
行至一片臨河空曠無院牆遮擋的開闊地帶,寒風毫無阻礙地狂嘯,冰冷如刀。王介之似乎也覺寒意難耐,忽地話題一轉,笑意中帶上一絲崔?熟悉的好奇光芒:
“對了,說起州橋……前幾日聽聞崔兄曾在城南樞府李家……一展妙筆,留下畫作?不知是真是假?”他偏頭看著崔?,風雪中眼神亮得驚人。
崔?腳步未停,心中驟凜!對方終究還是提到了李府!他淡然道:“確有此事。應李府主母之請,為府中小公子畫了一幅玩雪小像而已。”
“哦?果然!”王介之臉上浮起更深的笑容,帶著幾分孩子氣般的炫耀:“崔兄畫藝通神,小弟早就深知!家姐昨夜賞玩那幅畫作,直誇妙絕!竟似將那頑童魂魄都勾了出來,更勝平日百倍!連帶著把我這小舅都教訓了一頓,說什麼‘你看人家崔生,寒門誌堅,書畫雙絕!你整日裡隻會呼朋引伴,儘興山水!’”他學著婦人嬌嗔的語氣,惟妙惟肖,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狡黠。
“家姐”?“小舅”?
崔?心中如遭電擊!腳步幾乎微不可察地一頓!
樞府李宅主母——王氏!
王介之稱其為“家姐”!
那他……豈不是兵部侍郎李佑甫的小舅子?王夫人的嫡親兄弟?!
所有看似巧合的線索瞬間貫通!州橋初遇的熱情豪闊、墨韻書坊的精準引薦、今夜這場風雪巷口的“偶遇”……原來並非無根浮萍!
王介之似乎渾然不覺崔?內心的波瀾起伏,依舊帶著輕鬆調侃的語氣:“家姐那人吧,眼光是極刁鑽的,輕易不誇人,尤其是外人。崔兄你那幅畫,可是狠狠給她長了臉麵!”他話鋒又忽然壓低,帶著一點親昵的好奇:“昨夜家姐還念叨,說……說你連她備下的那套上好的‘東坡遺硯’和‘湖穎紫毫’,都未曾開封使用?崔兄你這可是……暴殄天物啊!我那姐夫意指李佑甫)上次見了那硯都眼熱呢!”
字字句句,輕描淡寫又擲地有聲!點明他與李家的親緣,點破王夫人對那幅畫作的高度評價,更毫不掩飾地道出了對崔?未用豪華畫具的“遺憾”!這是試探?還是王家姐弟對這位寒門才子的某種執著關注的流露?
崔?心中雪亮,麵上卻沉靜如初。迎著更加凜冽的風雪,他緩緩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低沉:“王公子見笑了。畫之道,在於神韻氣機,非關紙硯之優劣。令姐所賜,精則精矣,然學生筆墨已慣於簡素,陡然用此奢物,恐心神遊移,反失畫意。況且……貧寒之士,縱得重器,亦恐寶氣外露,徒惹風波。”他語意雙關,既是解釋為何不用畫具,也隱晦點明自己謹守本分、不欲招搖的心態,更暗含對“風波”的清醒認識。
風雪肆虐,河岸邊一棵虯枝老梅在狂風中劇烈搖曳,卻有點點新綻的猩紅花苞在雪幕下倔強挺立。
王介之聞言,腳步微頓。那雙總是含笑明亮的眼睛,在風雪中第一次閃過一絲迥異於平日的深邃光芒,如同冰麵下的暗流,短暫而清晰地映出這個富貴窩裡長大的公子對世情的洞察。他注視著崔?被鬥篷包裹卻依舊挺直的側影,那清俊臉上被寒風吹得發白,唯有一雙眸子沉靜如墨池深潭。風雪仿佛將州橋初見那個賣字書生的風骨,錘煉得更加嶙峋堅韌。
他倏然笑了,這一次的笑容褪去了浮華調笑,多了幾分真切的激賞:“好一個‘心神遊移,反失畫意’!好一個‘恐寶氣外露,徒惹風波’!崔皓月,你不愧是我在州橋第一眼就認定的人物!”他伸出手,並非如先前般隨意拍肩,而是用力按住了崔?隔著鬥篷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這幅心性和傲骨,比那端硯湖筆,珍貴何止百倍!”
他抬頭望向那株臨河老梅:“家姐常言,寒梅綻雪,方顯骨氣。崔兄你……便是這般人物。這風,這雪,都隻會成就你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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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默然前行一段,巷口燈光已遙遙在望。王介之忽然止步,解下腰間一塊溫潤無瑕、雕著簡練雲紋的白玉佩飾,塞入崔?掌心:“崔兄莫推辭。此玉雖尋常,卻從小伴我。風雪夜深,崔兄歸路尚遠,權當個伴。日後在汴京若有寸步難行之處,”他壓低聲音,眼中精光閃爍,“儘管拿它來城南找王介之。家姐家姐夫的府第,或許門禁森嚴,但小弟我的偏宅彆院,就在不遠處那朱門西側巷內的小紅樓,你隻需提‘仲玉’,自有人通稟。”王夫人字“慧儀”,自雲有弟字“仲玉”)他巧妙地再次點明身份仲玉即其表字),並提供了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據點。
“王……”崔?握著尚帶對方體溫的玉佩,感受著風雪中這份滾燙的雪中送炭之情,“公子厚誼,崔?拜受。風雪路遙,公子請回府吧。明日……”他頓了頓,“陶承良兄邀宴樊樓,公子若有暇,不妨同來小聚。”他順勢回報以陶承良的宴請,既是還情,也是提醒自己在這風雪帝都並非孤身一人。
“陶家公子?”王介之仲玉)眼睛一亮,笑意重回眉梢,“金陵大豪之子?哈!也是個妙人!好!明日樊樓,小弟定來叨擾!與崔兄、陶兄把酒言歡!快回去吧!雪大路滑!”他哈哈大笑,裹緊身上略顯單薄的外袍,在風雪中用力揮了揮手,灑脫地轉身,沿著來時路大步而去。背影融於飛雪,清絕依舊,卻似乎比初見時多了一抹難言的厚重。
崔?目送那身影消失在迷蒙雪幕後,才轉身繼續走向自己幽深的小巷。手中玉佩溫潤,披著的貂裘鬥篷隔開了大半風雪嚴寒,卻隔不開心湖的激蕩潮湧。
他未曾注意到,就在王介之身影消失的街口暗角,一道挺拔修長的玄青色身影幾乎與飛雪融為一體。葉英台冷峻的側臉在暗影中輪廓分明,她的目光穿透風雪,緊緊鎖在崔?肩上那件本應屬於樞府李宅關聯者王介之)的暗紋貂裘鬥篷上,以及那人手中把玩著的半塊雕花青玉虎符——那分明是禁軍高級將領或極親近皇族的信物殘件!葉英台的眉心微蹙,雁翎刀冰涼的刀柄在她纖長的指間無聲握緊。風雪呼嘯,掩蓋了她腳下如踏雪無痕般的細微聲響。
而在更遠處,一座高宅內暖閣的窗隙後,一雙溫和淺笑的眼眸也正透過半開的窗欞凝視著巷口發生的一切。那眼神溫和依舊,卻似深潭月影,平靜下潛流暗湧。王瓘字仲圭)指尖在窗欞上輕輕叩擊,節奏平緩,若有所思。窗紙上映著飛雪飄落,與他眼底細微變幻的光影交織,如同下著一盤無聲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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