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那場關於“天書封祀”舊檔的風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雖被宋祁強行按下,卻在暗流洶湧的汴京朝堂,激起了更深的波瀾。崔?那份被暫時封存的奏疏摘要,如同一個危險的秘密,被包裹在翰林院厚重的門牆之內,卻未能逃過某些嗅覺敏銳的眼睛。
樞密使府邸,書房。
燭火通明,映照著紫檀木書案後一張保養得宜、卻透著深沉陰鷙的麵容。樞密使夏竦,年逾五旬,身著常服,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銳利如鷹隼,此刻正端詳著手中一張薄薄的紙箋。紙上是幾行潦草卻清晰的抄錄文字,赫然是崔?那份《真宗朝“天書封祀”耗用國帑考略及警示疏》中的核心段落,尤其那句“虛耗國帑,動搖根基……尤當警惕者,此類‘神道耗國’之舉,常借‘祥瑞’、‘盛典’之名,行靡費之實……”被朱砂筆重重圈出。
“好一個‘神道耗國’!好一個‘行靡費之實’!”夏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聲音低沉而緩慢,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小小翰林編修,竟有如此膽魄,敢揭這前朝瘡疤!其心……可誅啊!”
侍立一旁的心腹幕僚低聲道:“相爺,此子乃新科探花,頗得歐陽修、石介等人青眼。他這份奏疏,雖被宋祁壓下,但其中言辭,句句指向借名目靡費國帑之舉,若流傳出去,恐被有心人利用,影射……影射新政某些舉措,亦或……牽涉更深。”
“影射?”夏竦冷哼一聲,指尖在“祥瑞”、“盛典”等字眼上重重一敲,“豈止影射!這分明是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新政推行‘厚農桑’、‘修武備’,哪一項不需錢糧?裁撤冗官冗兵,省下的銀子又去了哪裡?他這‘靡費之實’,矛頭指向誰?嗯?”
幕僚心頭一凜,不敢接話。
夏竦放下紙箋,端起青玉茶盞,輕輕撇著浮沫,眼神幽深:“範希文他們,打著‘富國強兵’的旗號,行的是動搖國本、離間君臣之事!什麼‘擇官長’、‘明黜陟’,不過是排除異己,安插黨羽!什麼‘抑僥幸’,更是斷了勳貴子弟的晉身之路!如今,連一個小小的翰林編修,也敢借古諷今,妄議朝政了!這背後,若無人授意,老夫是萬萬不信的!”
他眼中寒光一閃:“歐陽永叔!定是他!此人剛愎自用,恃才傲物,最喜煽動後進,為其搖旗呐喊!這崔?,便是他新收的爪牙!意在借修史之名,行攻訐之實!其心險惡,昭然若揭!”
“相爺明鑒!”幕僚連忙附和,“那……這崔?……”
“盯著他。”夏竦放下茶盞,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此子才華橫溢,卻鋒芒太露,不識時務。其與歐陽修過從甚密,又得王介之那小子青睞,更與沈中棠之女不清不楚……關係網倒是不淺。先不必動他,但要讓他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還有,查!徹查他整理的那些舊檔!尤其是涉及丁謂的部分!老夫要知道,他到底還挖出了什麼!”
“是!”
與此同時,政事堂中書門下)東廳。
燭光同樣明亮,氣氛卻截然不同。參知政事範仲淹端坐案前,麵容清臒,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思與疲憊,卻依舊目光如炬,精神矍鑠。他麵前攤著幾份奏疏,皆是各地關於新政推行的急報——有報喜的,言“均公田”後流民得安,“減徭役”後民力複蘇;但更多的,是告急!河北路豪強煽動民變,阻撓“擇官長”;西北邊鎮因“修武備”觸及舊將利益,陽奉陰違;江南鹽商因“抑僥幸”斷了財路,勾結胥吏,散布流言……
富弼字彥國)、韓琦字稚圭)等新政核心人物亦在座,人人麵色凝重。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範仲淹長歎一聲,手指敲著案上一份彈劾他的奏疏,“夏子喬這‘朋黨論’,是愈演愈烈了!如今連‘借新政之名,行聚斂之實’、‘動搖國本,離間君臣’的罪名都扣上了!各地阻力,皆因此論而起!”
富弼憤然道:“此乃無稽之談!新政所省冗費,皆用於實邊、濟民!何來聚斂?裁汰庸官,擢拔賢能,何談動搖國本?分明是夏竦等人嫉賢妒能,為一己私利,不惜顛倒黑白,阻撓國事!”
韓琦沉聲道:“希文兄,當務之急,是穩住陣腳。陛下雖支持新政,然近日流言四起,恐聖心亦有所動搖。我等需拿出實績,更要……反擊!”
“反擊?”範仲淹目光深邃,“如何反擊?與其陷入無謂的口舌之爭,不如紮紮實實,將新政推行下去!讓百姓得實惠,讓國庫充盈,讓邊關穩固!事實勝於雄辯!”
他拿起一份來自陝西經略司的奏報:“稚圭,你在陝西推行‘營田’、‘更戍’,成效顯著,邊軍士氣漸振,糧草亦有所保障。此乃新政實績!當速速整理成冊,上呈禦覽!彥國,你負責的‘精貢舉’、‘興學校’,亦需加快進度,務求選拔真才,以塞悠悠眾口!”
“至於夏竦……”範仲淹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他攻訐新政,無非是怕動了其黨羽根基,斷了他結黨營私的財路!其人所為,與丁謂之流何異?前朝‘天書封祀’,耗空國帑,養肥私囊,正是此等行徑!史筆如鐵,自有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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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天書封祀”與“丁謂”,範仲淹心中一動。他想起前幾日歐陽修曾提及,翰林院一位年輕編修崔?)整理相關舊檔,頗有見地,其警示之言,發人深省。他沉吟片刻,對歐陽修道:“永叔,你方才提到的那位崔編修,其才其誌,頗堪造就。他既在翰林修史,又對新政有所關注,或可……引導其以史為鑒,為新政張目?若能著文論史,以古證今,駁斥‘聚斂’、‘動搖國本’等謬論,或可收奇效?”
歐陽修眼睛一亮:“希文兄高見!此子確有慧根,心懷社稷。前次清風夜談,其已明‘以史為鑒,以筆為戈’之誌。若能得其助力,以翰林清流之筆,為新政正名,確是一步妙棋!此事交由我來辦!”
翰林院典籍庫。
崔?的日子並不好過。自葉英台那次盤問後,他明顯感覺到周圍氣氛的異樣。同僚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與疏離,典籍庫的管事老吏對他愈發客氣,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他心知肚明,皇城司的陰影並未散去,那份被暫時封存的秘密,如同懸頂之劍。
這日,他正埋頭整理一批關於“太宗朝漕運改製”的舊檔,試圖從中尋找解決當前漕運積弊的啟示。硯童匆匆進來,低聲道:“相公,歐陽大人有請,在清風茶肆老地方。”
崔?心頭一凜,立刻放下手中事務,趕赴清風茶肆。
依舊是那間臨河的雅室。歐陽修已等候多時,神色比上次更加凝重。他開門見山,將朝堂上夏竦等人以“朋黨論”攻訐新政、汙蔑範仲淹“聚斂”、“動搖國本”的嚴峻形勢,以及新政在地方推行遭遇的重重阻力,簡要告知崔?。
“……希文兄之意,夏竦等人所為,與前朝丁謂借‘天書’之名行貪墨之實,如出一轍!皆是假公濟私,禍國殃民!”歐陽修目光灼灼地看著崔?,“崔編修,你深研前朝舊檔,洞悉其中積弊。值此危難之際,翰林清流,當以史筆為刃,正本清源!你可願著文一篇,以‘天書封祀’之禍為例,剖析此類‘借名靡費、動搖國本’之害,以正視聽,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