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邕州的山巒層林儘染,本該是一年中最富足寧靜的時節。白岩寨巫蠱案的圓滿解決,如同一聲清越的鐘鳴,其聲浪遠遠超出了山寨的界限,在邕江兩岸的僮峒漢寨間久久回蕩。崔?之名,不再僅僅是一個肅貪安邊的能吏符號,更增添了一層明察秋毫、為民請命的神聖光暈。
市井圩場,田間地頭,人們交口傳頌:
“聽說了嗎?白岩寨那事兒!崔通判真是神了!”
“可不是!連鬼師都服氣了!硬是從那‘蠱毒’迷案裡揪出了真凶!”
“這才是真青天!不偏不倚,既講王法,也敬咱僮人的理!”
“有崔大人在,咱們的日子,總算有點盼頭了……”
這聲聲讚譽,如同涓涓細流,彙入鬱江,使其波濤也仿佛帶上了幾分暖意。然而,在這看似日漸清朗的天空之下,暗流卻從未停止湧動。
臨江仙三樓,那間極儘奢華的閨閣內,卻仿佛與樓外的秋高氣爽隔絕開來。窗扉半掩,光線晦暗,隻餘一縷昂貴的蘇合香在空氣中絲絲縷縷地纏繞,帶著一種沉悶的甜膩。
紅泠斜倚在鋪著軟絨的貴妃榻上,一身嫣紅的長裙迤邐在地,如同盛放後即將凋零的罌粟。她手中把玩著一支赤金鑲寶石的長簪,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簪尖的冰冷,聽著心腹手下低聲稟報白岩寨案的詳細經過以及市井間對崔?的讚譽。
她嫵媚的容顏上,不見了往日那般玩世不恭的輕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凝重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憑借幾縷纖維、一點毒屑、一袋銀錢,便能抽絲剝繭,逆轉乾坤……更難得的是,竟能在那般群情洶洶、鬼師威重的局麵下,既揪出真凶,又保全了僮人的顏麵,甚至……反而讓他們更加心服口服……”紅泠喃喃自語,鳳眸之中光芒閃爍,似是欣賞,又似是凜然,“這個崔皓月……當真與我以往見過的所有大宋官員都不同。”
她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裡卻毫無暖意,反而帶著幾分自嘲與警醒:“貪官蠹役,無非求財好色;清官廉吏,多半迂腐固執。可他……謀略深遠,心機縝密,更兼知行合一,魄力非凡。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嗬嗬,天下第一聰明人,怕是也不過如此了吧?”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樓下街道上熙攘的人流,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更遠的未來。“吩咐下去,”她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敏感’的貨,尤其是‘礬’和那些見不得光的,全部暫停運送。各條線上的弟兄,都給老娘蟄伏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妄動!庫房裡那些紮眼的東西,能轉移的轉移,不能轉移的,想辦法處理掉,務必乾淨利落!”
心腹手下聞言一驚:“老板娘,這……損失恐怕……”
“損失?”紅泠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如刀,“比起被那位‘天下第一聰明人’順藤摸瓜,一鍋端了,眼前這點損失算得了什麼?他如今風頭正盛,民心所向,又新立了邕江軍,此時撞上去,是自尋死路!”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緩和下來,卻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我不相信,這樣的人,會甘心一輩子困在這邕州煙瘴之地。等他走了……再說。”她揮了揮手,手下連忙躬身領命,匆匆離去。
閨閣內重歸寂靜。紅泠獨立窗前,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她窈窕的身影拉得很長。她低聲輕語,仿佛情人間的呢喃,卻又透著一股冰冷的虛無:
“崔皓月啊崔皓月……你這輪皓月,清輝固然皎潔,或許真能照亮這邕州一隅的黑暗。但……大宋的沉沉黑夜,積弊如山,盤根錯節,又豈是你一人之光所能徹底照亮的?但願……你彆被這黑暗吞噬了才好。”
就在紅泠被迫收斂爪牙、蟄伏待機之時,在邕州以南,洶湧的暗流已然化為實質的殺機。
交趾李朝,升龍府。宮殿森嚴,氣氛卻並不平靜。
崔?在邕州的一係列舉措,早已通過細作源源不斷地傳回。整頓邊防、修繕城壘、訓練新軍、推行《撫夷條令》拉攏僮人、嚴厲打擊走私尤其是切斷了多條通往交趾的私鹽、私礬通道)……這一切,都嚴重觸犯了交趾李朝的利益。他們不能再像以往那樣輕易地蠶食宋土、攫取資源、離間僮漢。
“陛下,那位宋朝新來的通判崔?,實乃心腹之患!其種種所為,皆是對我大越的挑釁!”武將班列中,有人憤然出聲。
“若不予以懲戒,恐邊境諸峒皆生異心,以為宋廷強盛,不再畏我大越兵鋒!”
李朝皇帝李佛瑪李德政)高踞寶座,麵色陰沉。他深知邊境穩定的重要性,更無法容忍一個宋朝邊吏打破原有的“默契”。
“既如此,”李佛瑪聲音冰冷,“便給他一點教訓。讓他知道,南疆之地,非他宋廷可一手遮天。也讓那些心懷搖擺的僮峒看看,依附宋官,是何下場!”
一道密令自升龍府發出,越過重重山巒,抵達邊境軍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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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曉之前。邊境線上,界河水汽氤氳,濃重的晨霧如同乳白色的幔帳,籠罩著兩岸的竹林與山巒,能見度極低。
一支約五十人的交趾精兵,已然悄無聲息地集結於岸邊。他們皆脫下交趾軍服,換上了僮人常見的雜色土布衣衫,頭纏布巾,乍一看與普通僮人獵手無異。然而,他們手中緊握的,卻是鋒利的製式環首刀和強韌的藤牌,背負的勁弩在霧中泛著冷硬的幽光。行動間,彼此配合默契,無聲無息,顯是百戰精銳。
為首一名軍官,目光凶悍,低聲下達最後指令:“記住!速戰速決,製造混亂,燒殺搶掠!但要留下活口,讓他們去報信!務必留下僮語口號:‘此乃背棄祖靈、依附漢官者之懲戒!’”
“得令!”眾人低聲應和。
濃霧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如同鬼魅般,這支偽裝成僮人的交趾精兵迅速涉過冰冷的河水,潛入宋境,直撲向離邊境最近、且近日因互市而略顯繁榮的僮寨——那桐村。
此刻,那桐村還沉浸在一片靜謐的睡夢之中。雞犬未鳴,炊煙未起。村民們絕不會想到,一場無妄之災,正借著濃霧的掩蓋,向他們悄然逼近。
南疆的清晨,寒意刺骨。而比寒意更冷的,是即將潑灑在這片土地上的鮮血與火焰。一場針對崔?新政、旨在破壞邕州來之不易的穩定局麵的軍事試探,已然露出了它鋒利的獠牙。遠處的邕州城,尚沉浸在黎明前的最後黑暗中,對即將傳來的烽火,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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