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靜靜流淌在崔?小院的青石板上,將相擁兩人的身影拉得悠長。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唯有彼此急促的心跳與壓抑的哽咽聲,訴說著久彆重逢的悸動與難以言喻的酸楚。
然而,這片刻的溫存與寧靜,很快便被更沉重的現實所打破。顏清秋猛地從崔?懷中抬起頭,淚痕未乾,眼中卻已恢複了慣有的清冽與決絕。她用力眨了眨眼,將最後一絲脆弱逼回,聲音雖仍帶沙啞,卻已變得急促而清晰:
“皓月,事急從權!我此來,有萬分緊要之事!”她說著,毫不猶豫地探手入懷,動作因急切而略顯顫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以厚實油布緊密包裹、邊緣已被摩挲得有些發毛的物件。
那油布包甫一取出,便散發出一股混合著江水腥氣、泥土微塵以及一絲極淡血腥味的複雜氣息,顯是曆經磨難。她雙手捧著,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瑰寶,亦或是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鄭重地遞到崔?麵前。
“這是……”崔?目光一凝,心中已有所預感。
“臨江仙的真賬冊!”顏清秋語速極快,眸光灼灼,“我趁夜潛入其密室所得!紅泠……那女人絕非尋常商賈!她與陳曙貪墨軍餉、勾結桂州錢商、走私禁物尤其是礬、乃至與境外勢力暗通款曲,所有見不得光的勾當,儘數記錄於此!”
她深吸一口氣,不待崔?反應,便以最簡潔卻驚心動魄的語言,將那段生死曆險和盤托出:
“那夜我尋隙潛入,彼處機關重重,守衛森嚴……我費儘心力,方在暗格中尋得此物。正欲脫身,卻被紅泠察覺!她……她竟身負絕世武藝,手持一柄詭異鏈子劍,狠辣刁鑽至極!我與之纏鬥,其身手之高,遠超想象……她那些護院夥計,亦非尋常仆役,配合默契,皆是練家子!”
顏清秋語速極快,仿佛要將那夜的驚險儘數傾吐:“我拚死衝出重圍,她卻率人緊追不舍!邕州街巷,屋脊牆頭……我依仗輕功與之周旋,且戰且退,身中數處劍傷,血染衣襟……”她下意識地撫向肋下,那裡雖已愈合,似乎仍在隱隱作痛。
“最終……最終被他們逼至城西斷崖!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紅泠和她的手下已封死我所有退路……萬般無奈之下,我……我隻能縱身躍下懸崖,墜入鬱江激流之中……”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顫栗,“若非江水深沉,若非僥幸被水下暗樁枯枝擋了一下緩衝墜勢,若非恰巧被下遊雷火峒那位采藥的僮人巫醫那都婆婆救起……我早已粉身碎骨,這賬冊,也定然永沉江底,不見天日了!”
她說到最後,語氣已近乎哽咽,那段瀕死的絕望與冰冷的江水仿佛再次將她淹沒。她強忍著,目光死死盯著崔?:“紅泠……她絕非僅僅是一個酒樓老板娘!她背後定然藏著極大陰謀!此賬冊,便是鐵證!我……我不敢有片刻耽擱,傷勢稍愈,便立刻趕來……幸好,幸好趕上了……”
崔?靜靜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他的心口。他仿佛能看到那夜黑衣女子在臨江仙的飛簷走壁、與紅泠的鏈劍翻飛、看到她血染衣袍、看到她毅然決然躍下深崖、在冰冷江水中沉浮掙紮……這一切,皆是為了他,為了他肩上的職責,為了邕州的清明!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心痛、滔天憤怒與無儘感激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情緒堤壩。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賬冊,而是再次緊緊握住了她冰涼微顫的手,握得那樣用力,指節都微微發白。他的眼眶驟然通紅,聲音低沉沙啞得幾乎破碎:“清秋……你……你何至於……何至於如此涉險!你若有何不測,我……”千言萬語堵在喉間,竟難以成聲。這份以命相搏換來的證據,其重逾山嶽!
顏清秋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因後怕與激動而異常滾燙的溫度,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心疼與震駭,心中所有的委屈與艱險,仿佛都在這一刻得到了慰藉。她微微搖頭,將賬冊塞入他手中,語氣斬釘截鐵:“你我之間,何須此言!快看!遲恐生變!”
崔?重重頷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就著皎潔的月光與廊下燈籠的光芒,迅速解開油布包裹。一本頁麵泛黃、邊緣被水浸濕又陰乾後顯得皺縮發硬、甚至隱約殘留著些許暗紅血漬的賬冊,顯露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微帶顫抖地翻開賬頁。憑借過人的目力與審理刑獄積攢的經驗,他快速瀏覽著上麵密密麻麻、卻條理清晰的記錄。越看,他的臉色越是陰沉,目光越是冰寒!
賬冊之內,一筆筆巨額的銀錢往來,如同毒蛇般蜿蜒盤繞!時間、地點、人物、貨物種類尤以“礬”為最)、數量、經手人……記載得清清楚楚!陳曙及其黨羽如何通過臨江仙洗白貪墨所得的軍餉、如何與桂州等地奸商勾結走私禁物、如何利用酒樓龐大的現金流與複雜的人際網絡掩蓋罪行……所有線索,鐵證如山!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然而,他的目光最終凝固在數頁頻繁出現的一個代稱之上——“大先生”!
“支付‘大先生’麾下‘南營’餉銀三千七百兩……”
“‘大先生’指示,本月‘礬’貨走左江水路,交接地點老鴉灘……”
“孝敬‘大先生’門下管事白玉如意一對,黃金百兩……”
崔?的眉頭死死鎖緊!陳曙已伏法,其黨羽大多落網。這“大先生”絕非陳曙!此稱謂,透著一種淩駕於陳曙之上的、更隱秘、更具掌控力的意味!是京師的某位勳貴?是廣西路的高官?還是……某個隱藏在更深處的、連紅泠也需仰其鼻息的龐大勢力首領?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背悄然爬升。陳曙案,恐怕遠非終點。
但此刻,已無暇深究這“大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當務之急,是立刻抓捕紅泠,查封臨江仙,防止其銷毀證據、狗急跳牆!
他猛地合上賬冊,將其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攥著一團燃燒的火焰。他轉頭,對一直侍立在遠處廊下、背身回避的周安沉聲喝道:“周安!”
“老奴在!”周安立刻轉身小跑近前。
“即刻去邕江軍營,傳我命令:令副統領阿岩,點齊一隊精銳銳士,全副披甲,攜帶強弩鎖鏈,立刻包圍臨江仙!抓捕老板娘紅泠及其所有核心黨羽!遇有抵抗,格殺勿論!封鎖所有出入口,嚴禁任何人出入,所有賬冊、文書、貨物,一律查封待驗!速去!”
“是!老爺!”周安神色一凜,不敢有絲毫怠慢,轉身便以與其年齡不符的敏捷速度,飛奔而出。
安排完此事,崔?目光回轉,落在顏清秋身上,語氣放緩卻依舊凝重:“清秋,你方才說,儂智高母子藏身雷火峒?還有神秘人接觸?”
顏清秋點頭,忙將她在溪穀旁無意中窺見阿儂與那神秘人會麵、討價還價、言語間提及“出兵”、“襲擾宋境”、“索要兵甲糧草”等零碎信息儘數告知,並道:“我雖未能儘解其語,然觀其神態,絕非善類,所謀甚大!”
崔?聽罷,眼中寒光爆射!結合韋青蚨日前傳來的邊境異常軍報,他瞬間便將這些線索串聯起來!
“交趾!定是交趾李佛瑪的密使!”他斬釘截鐵道,“賊心不死!中秋慘敗,竟又想出此等毒計!欲扶持儂智高這股僮人勢力,為其火中取栗,自內部攪亂我邕州,裡應外合!”
他毫不遲疑,再次喝道:“周安!”旋即想起周安已去,立刻對院外值守的親兵道:“你!速去再請蒙力統領來此!”
片刻後,蒙力大步流星趕來,甲胄鏗鏘:“大人!有何吩咐?”
“蒙力,你親自挑選一隊最精乾的斥候,即刻出發,秘密潛入雷火峒周邊山林!嚴密監視儂氏母子及其部眾動向,尤其注意是否有交趾人員再次潛入與其接觸!記錄其人員、裝備、活動規律!切記,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可暴露行蹤,更不可與僮人發生衝突!我要知道他們究竟想乾什麼!”崔?指令清晰,殺伐果斷。
“末將得令!”蒙力抱拳領命,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轉身即刻點兵去了。
邕州城南,臨江仙酒樓。雖已至深夜,樓內卻依舊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可聞,似乎還有豪客在尋歡作樂,醉生夢死。
然而,這份浮華的寧靜,驟然被一陣密集而沉重的腳步聲與甲葉碰撞聲打破!
隻見長街兩端,以及臨江仙臨河的碼頭方向,驟然湧現出無數黑影!阿岩一馬當先,身著輕甲,手持出鞘的雁翎刀,麵色冷峻如鐵。他身後,百餘名邕江軍銳士如同無聲的潮水,瞬間將整座奢華酒樓圍得水泄不通!強弩上弦,箭鏃在燈火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長槍如林,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逃遁路線。
“官府拿人!閒雜人等回避!”阿岩運氣吐聲,如同炸雷般響徹夜空!
樓內的笙歌笑語戛然而止!緊接著便是一陣杯盤碎裂、桌椅翻倒的混亂聲響與驚叫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