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驅散了連日陰霾,州衙內外,雖經連夜灑掃整頓,仍可見煙熏火燎之痕跡。空氣中,硝煙與血腥氣漸散,取而代之的,是湯藥苦澀的清芬。
後宅小院,靜謐非常。沈文漪經過一夜安睡,氣色較前日又好了幾分,已能自行坐起,倚著軟枕,小口啜飲碧荷端上的參湯。陽光透過窗欞,在她略顯蒼白卻依舊清麗的側臉上投下柔和光暈,長睫低垂,掩不住眸底深處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悵惘與複雜。
昨日崔?被尋回時,她隔著窗欞,遠遠望見他被眾人簇擁、滿身血汙狼狽不堪的模樣,心尖仍是忍不住一顫。雖怨他身邊已有顏清秋,但見他安然歸來,那份源自心底的關切,終究壓過了委屈。後來聽聞他為護自己舊部阿岩等人,不顧自身傷勢,急切安排救治,直至深夜才疲憊歇下,心中那堅冰,又悄然融化一分。
“小姐,藥涼了,快些喝吧。”碧荷輕聲催促,將她的思緒拉回。
沈文漪微微頷首,正要飲儘,卻聽門外傳來輕微腳步聲。主仆二人抬頭望去,隻見崔?已換上一身乾淨的月白常服,雖麵色仍帶倦意,眼神卻清亮了許多,正由老仆周安攙扶著,緩步走來。他背上傷口顯然仍痛,行動間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僵硬。
見沈文漪看來,崔?停下腳步,隔著幾步距離,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臉上,聲音帶著初愈的沙啞,卻格外輕柔:“文漪,今日感覺可好些了?傷口還疼得厲害麼?”
他並未貿然進屋,亦未提及昨日種種,隻這般尋常問候,反讓沈文漪心中微暖。她垂下眼瞼,避開他過於專注的目光,低聲道:“勞你掛心,已無大礙了。”語氣雖淡,卻少了前日的冰冷抗拒。
崔?見她肯應答,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又道:“我已吩咐廚房,這幾日你的膳食皆按韋姑娘開的藥膳方子來,清淡溫補,利於傷口愈合。若有不合口味之處,定要告訴碧荷。”
“嗯。”沈文漪輕輕應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瓷碗。
一陣短暫的沉默。空氣中流淌著一種微妙而尷尬,卻又隱含一絲緩和的氣息。碧荷看看自家小姐,又看看門外憔悴卻難掩關切的崔公子,心中暗歎,悄悄退後一步,將空間留給二人。
崔?似是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終卻隻化作一聲輕歎:“你……好生歇著,莫要勞神。我……我去前衙處理些公務。”說罷,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這才由周安扶著,轉身緩緩離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雖略顯孤清,卻挺直如竹,沈文漪心中五味雜陳。他待她,依舊細心周到,一如往昔。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道身影,又該如何麵對?她幽幽一歎,將剩餘參湯飲儘,隻覺滿口苦澀,不知是藥味,還是心味。
而與沈文漪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廂房內,顏清秋亦是徹夜難眠。她早已梳洗整齊,一身素白勁裝,青絲綰作簡單的單螺髻,未施粉黛,更顯清冷。秋水劍橫於膝上,她以絹帕細細擦拭著冰冷劍身,動作輕柔,眼神卻飄忽遠方。
昨日林中與崔?劫後重逢,他緊握她手時的那份力度與溫度,他急切讓她去救紅泠時的擔憂,以及最後他凝望她時眼中那份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意,皆如烙印般刻在她心上。可知州衙內,還住著一位為他舍棄一切、遠道而來的沈小姐。他待沈文漪,亦是情深義重,關懷備至。
她顏清秋,又該置於何地?
是繼續留下,看著他與舊愛破鏡重圓,自己徒增尷尬?還是悄然離去,回歸那浪跡天涯、刀頭舐血的生涯,將這段情愫深埋心底?
“問世間情為何物……”她低聲吟哦,指尖撫過劍鋒,一絲冰涼刺痛傳來,卻不及心中迷茫之痛。紅泠那日臨江仙頂樓的話語,猶在耳畔回響:“感情之事,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可這“進”,又該如何進?難道要她不顧禮義廉恥,去與那沈家小姐爭搶麼?她做不到。
窗外傳來鳥雀啁啾,陽光漸暖。她深吸一口氣,將秋水劍緩緩歸鞘。無論如何,當下最要緊的,是確保他沒藏呼月之患徹底解除,是助他穩定這邕州局勢。至於兒女私情……且隨緣吧。她起身,推開房門,決定先去尋韋青蚨,商議加強城防與搜捕之事。
臨江仙頂樓,繡戶緊閉,簾幕低垂。紅泠側臥於錦榻之上,左臂傷口已由韋青蚨留下的僮家靈藥重新包紮妥當,雖依舊疼痛,但那股陰寒麻木之感已消退大半。她並未入睡,隻睜著一雙媚眼,望著帳頂繁複的纏枝蓮紋出神。
昨日林中舍命相救,與其說是奉大先生之命,不如說是出自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本能。看到崔?命懸一線,她竟想也未想便衝了出去。此刻靜下心來,回想當時心境,竟是那般決絕,毫無權衡利弊的遲疑。
“真是……鬼迷心竅了。”她自嘲地彎起紅唇,指尖無意識地纏繞著一縷散落的青絲。大先生“暗中維護”的指令,恰巧給了她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內心深處,她明白,那瞬間的抉擇,與命令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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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神秘持弓黑衣人的阻撓,沒藏呼月臨跳崖前怨毒的詛咒,都暗示著此事背後牽扯甚廣,遠未結束。崔?此人,就如一個巨大的漩渦,吸引著各方勢力,也攪動著她這潭本已死寂的春水。
“也罷,既然趟了這渾水,便看看它最終能流向何方。”她慵懶地翻了個身,牽動傷口,微微蹙眉,眼中卻閃過一絲興味盎然的光芒。這邕州城,因崔?的到來,似乎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搜捕無果,疑雲再生
州衙前堂,崔?強撐精神,聽取蒙力與周台的稟報。
“大人,”蒙力麵色凝重,“末將已增派三隊人馬,沿瀑布上下遊及兩岸山林反複搜索,直至今日淩晨,仍未發現沒藏呼月屍首,亦無其上岸或隱匿的明顯痕跡。那瀑布之下潭水深不可測,暗流洶湧,若其當真墜亡,屍身恐已被衝往下遊,或沉入潭底。”
周台補充道:“四門盤查亦無比尋常,並未發現形跡可疑之女子出入。城內各處暗哨亦未回報異常。”
崔?聞言,眉頭深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絕非好消息。沒藏呼月武功高強,心機深沉,若其僥幸未死,必如毒蛇潛伏,伺機反噬。他沉吟片刻,道:“繼續加派人手,擴大搜索範圍,下遊河道、沿岸村落,皆不可放過。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城內戒備不可鬆懈,尤其注意是否有陌生麵孔或西夏、交趾特征之人暗中活動。”
“末將明白!”二人凜然應命。
崔?又問道:“阿岩副統領與受傷軍士情況如何?”
孫伯謙忙上前回道:“回大人,阿岩將軍傷勢雖重,但未傷及根本,經救治已脫離險境,仍需靜養數月。其餘受傷軍士,皆已妥善安置用藥。”
聞此,崔?麵色稍霽,吩咐道:“用好藥,精心照料,撫恤銀兩加倍發放,絕不可寒了將士之心。”
處理完緊要公務,崔?已覺疲憊不堪,後背傷口隱隱作痛。周安連忙上前扶他回後宅歇息。行走在廊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沈文漪居住的廂房,窗扉半開,伊人倩影依稀可見;轉而想到顏清秋,此刻不知在何處,心中那份牽掛與愧疚,愈發沉重。
陽光正好,庭院中積雪消融,露出青石板路。然而,崔?心中清楚,表麵的平靜之下,暗流依舊洶湧。沒藏呼月的生死未卜,交趾的虎視眈眈,境內可能潛伏的餘孽,以及……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都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讓他無法真正安心。
這邕州通判之位,坐得實是如履薄冰。然既在其位,必謀其政。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紛雜心緒,目光重新變得堅定。無論如何,先穩住眼前局麵,再圖後計。路,總要一步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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