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西南,群山深處,一處極其隱秘的山穀。穀中氣候溫潤,與外間春寒料峭截然不同。奇花異草遍布,溪流潺潺,幾座精巧的亭台樓閣依山傍水而建,飛簷翹角掩映在蒼翠之中,不似凡俗居所,倒像是世外仙居。此地設有奇門遁甲之術,外人極難尋到入口。
其中一座最為幽靜的二層小樓內,陳設雅致,熏香嫋嫋。沒藏呼月躺在一張鋪著柔軟錦褥的雕花拔步床上,身上蓋著輕暖的雲絲被,原本破爛染血的衣物早已被換下,傷口處也已重新清洗上藥,包紮得妥帖細致。她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長睫緊閉,呼吸微弱,但比起河灘上那瀕死的模樣,已是天壤之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繼而緩緩睜開。初時,眼神渙散迷茫,帶著重傷初醒的虛弱與混沌。但很快,屬於西夏翊衛司將軍的警覺與冰冷便迅速回歸!她猛地想要坐起,卻牽動了全身的傷口,尤其是腹部和肩頭,劇痛襲來,讓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又無力地跌回枕上。
她環顧四周,陌生的環境,精致的擺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不知名的草藥清香,絕非她熟悉的任何一處西夏據點,也絕非陰森牢獄。這是哪裡?是誰救了她?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懸崖,瀑布,冰冷的河水,無儘的黑暗……還有崔?、蒙力、韋青蚨、紅泠……那些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的麵孔!
一股強烈的屈辱與怨恨瞬間淹沒了她!她沒藏呼月,縱橫西夏,令宋人聞風喪膽,何曾受過如此慘敗,落得這般需要他人施救的田地?!這比殺了她更讓她難以接受!
“吱呀——”一聲輕響,房門被輕輕推開。
一名作侍女打扮、容貌清秀、眼神卻異常沉靜的綠衣女子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走了進來,見沒藏呼月醒來,臉上並無太多驚訝,隻是微微福了一禮,聲音平和地道:“姑娘醒了?正好,藥剛煎好,請趁熱服下。”
沒藏呼月目光如刀,冷冷地掃過侍女,聲音因虛弱而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裡是何處?你是誰?你家主人是誰?”她試圖運功,卻發現丹田空空如也,經脈滯澀,顯然被下了極厲害的禁製。
侍女似乎對她的態度習以為常,依舊不卑不亢:“姑娘傷勢極重,需靜心調養。此處安全,主人吩咐,待姑娘身體康複,自會與姑娘相見。請用藥。”她將藥碗放在床邊的矮幾上,垂手侍立一旁,顯然不打算回答更多問題。
沒藏呼月冷哼一聲,看也不看那碗藥,閉上眼,不再理會侍女。用絕食和沉默來表達抗拒,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反擊。
侍女見狀,也不催促,隻是靜靜地站著。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見藥汁漸涼,她方輕聲道:“姑娘既無胃口,奴婢稍後再送新的來。”說罷,端起涼掉的藥碗,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沒藏呼月睜開眼,望著頭頂繁複的帳幔,心中怒火與絕望交織。她成了籠中鳥,砧上肉!這比死在懸崖下更讓她痛苦!
如此過了兩三日,沒藏呼月始終拒絕用藥進食,任由傷勢惡化,身體愈發虛弱。那綠衣侍女每日按時送來湯藥與清淡膳食,見她不肯用,便默默撤走,從不廢話,也未見用強。
直到這一日傍晚,房門再次被推開。進來的卻不再是那名侍女,而是一位身著月白長衫、外罩一件玄色暗紋鶴氅的中年文士。
此人麵容清雅,三綹長須,目光溫潤平和,嘴角似乎總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舉止從容優雅,自帶一股令人心折的書卷氣與上位者的雍容。他手中並未端物,隻是閒庭信步般走入,仿佛隻是來探望一位尋常的友人。
沒藏呼月警覺地看向他,雖虛弱不堪,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隼,帶著審視與敵意。她能從這人身上感受到一種深不可測的氣息,遠比那些凶神惡煞的武士更令人心悸。
“姑娘連日不肯用藥,可是嫌這藥苦澀,或是膳食不合口味?”文士在離床榻數步遠的梨花木圓凳上悠然坐下,聲音溫和醇厚,如同春風拂過琴弦,“若有不妥,但說無妨,老夫可命人更換。”
沒藏呼月冷笑一聲,彆過頭去,聲音冰冷:“要殺便殺,何必假惺惺!我沒藏呼月,不食嗟來之食!”
文士聞言,並不動怒,反而輕輕一笑,撫掌讚道:“好!有骨氣!不愧是西夏沒藏氏的巾幗英雄,翊衛司的翹楚。寧折不彎,確是可敬。”
他頓了頓,話鋒卻微微一轉,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力量:“然,姑娘可曾想過,死,固然容易。一了百了,恩怨兩清。可那些恨你入骨之人,如崔?、蒙力之輩,見你身死,隻會拍手稱快,彈冠相慶。而你心中所念所想,你所背負的沒藏氏的榮耀,你所痛恨的背叛與屈辱……又將如何?”
沒藏呼月嬌軀微微一顫,雖然沒有回頭,但緊握的拳頭卻暴露了她內心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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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野利真為何叛你?崔?為何能屢次挫敗你的計劃?歸根結底,是力有未逮,是勢不如人。姑娘空有一身傲骨與恨意,卻無足以支撐你複仇與雪恥的力量與權柄。如此死去,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徒留遺憾罷了,豈是智者所為?”
他的話,如同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中了沒藏呼月心中最痛、最不甘的地方!野利真的背叛,崔?的“僥幸”,一次次功敗垂成的屈辱……這些畫麵在她腦海中瘋狂閃現!死?她當然不甘心!她恨不得將那些人碎屍萬段!
文士觀察著她的反應,知道話語已起作用,便不再多言,起身道:“藥,老夫會命人照常送來。用與不用,全在姑娘一念之間。是帶著無儘的怨恨與遺憾悄無聲息地湮滅於此幽穀,還是……留下這有用之身,等待時機,拿回本該屬於你的一切,讓那些負你、辱你之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姑娘是聰明人,當知如何抉擇。”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飄然離去,留下沒藏呼月一人在房中,心潮劇烈翻騰。
與此同時,邕州城內,表麵上一片祥和,暗地裡卻因沒藏呼月的生死未卜而暗流湧動。
州衙書房,崔?看著孫伯謙呈上的各地回報,眉頭緊鎖。數百份畫影圖形已分發至邕州各緊要處,懸賞令也張貼得人儘皆知,然而數日過去,關於沒藏呼月的線索卻寥寥無幾,大多是無稽之談或誤認。她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
“大人,是否……那妖女當真已葬身瀑布深潭?”孫伯謙試探著問道。
崔?緩緩搖頭,目光深邃:“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日未見其屍首,便不可掉以輕心。此女心性堅韌狠辣,非同一般。傳令下去,搜捕不可鬆懈,尤其是邊境關卡、水路碼頭,需加倍仔細盤查。”
“下官明白。”
處理完公務,崔?信步來到後園。園中,沈文漪正在碧荷的陪伴下散步賞花,氣色較前幾日又好了許多,見到崔?,她微微頷首示意,雖未多言,但眼神已不似先前那般冰冷疏離。崔?心中稍慰,與她簡單交談了幾句日常,叮囑她好生休養,便又離開了。他深知,與文漪之間的心結,非一日可解,需以耐心與誠意慢慢化解。
而臨江仙內,又是另一番光景。顏清秋回歸後,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清冷出塵的仙子,每日不是撫琴作畫,便是與紅泠品茗閒談,絕口不提州衙之事。紅泠傷勢漸愈,又恢複了那副慵懶媚態,臨江仙生意依舊紅火,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隻是偶爾,當顏清秋獨自憑欄遠眺州衙方向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愫,泄露了她並不平靜的內心。
紅泠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卻並不點破,隻是時常尋些新奇玩意或趣聞與她分享,或拉著她品嘗新釀的美酒,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兩個身份背景迥異、卻同樣絕色聰慧的女子,在這臨江仙頂樓,形成了一種微妙而和諧的共生關係。
山穀小樓內,又過了兩日。沒藏呼月依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但她的內心,卻經曆了翻天覆地的掙紮。那文士的話語,如同魔咒,在她腦中反複回響。
死,很容易。但那樣,野利真會繼續做著她的“顏清秋”,或許有朝一日真能與崔?重修舊好;崔?會繼續做他的大宋忠臣,步步高升;而她沒藏呼月,隻會成為一個失敗的笑話,湮滅在曆史的塵埃裡。
不!她絕不接受!
一股強烈到極致的求生欲與複仇的火焰,在她近乎枯竭的心田中猛然燃起!她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隻有活著,才有機會!隻有擁有更強的力量,才能將那些踐踏她尊嚴的人,統統踩在腳下!
當綠衣侍女再次端著藥碗進來時,沒藏呼月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不再是最初的冰冷抗拒,而是一種沉寂如死水般的平靜。她看著那碗濃黑的藥汁,沉默了片刻,然後,用極其微弱卻清晰的聲音說道:
“拿來。”
侍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恢複平靜,將藥碗遞到她唇邊。沒藏呼月沒有猶豫,仰頭,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儘。藥汁入腹,帶來一股暖流,驅散了些許寒意。
從這一刻起,西夏翊衛司將軍沒藏呼月,選擇了向現實低頭,為了那渺茫卻誘人的複仇希望,她將自己的一切,包括驕傲與靈魂,押注在了那位神秘莫測的男人身上。未來的路是通往地獄還是王座,無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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