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塘，此地乃邕江支流黎水環繞的一片狹長穀地，地勢險要，水陸交彙，是廣南西路通往交趾乃至更西南諸郡的重要糧草轉運樞紐。時值春末，山穀間霧氣深重，終日不散，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與新稻未乾的清香，卻也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軍鎮要塞的肅殺之氣。
夜幕低垂，濃霧如乳白色的幔帳，將整個黎塘籠罩得嚴嚴實實。一葉無篷小舟，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破黎水沉滯的水麵，向著南岸一處僻靜的蘆葦蕩靠去。舟上僅有兩人。
船首立著一名黑衣女子，身姿挺拔如鬆，正是沒藏呼月。她已換上了一身緊束利落的夜行衣，黑巾蒙麵，隻露出一雙在夜色中依舊銳利如鷹隼的媚眼。一張硬弓斜挎在背，箭壺緊貼腰側，整個人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刃，散發著冰冷的殺意。她目光如電，掃視著霧氣中模糊的岸影，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船尾搖櫓的，則是一身青布直綴、作尋常文士打扮的濮宗。他依舊手持那柄白玉折扇，隻是此刻合攏握在手中，代替船槳，偶爾在水中輕輕一點，小舟便靈巧地轉變方向，顯示出不俗的水性功夫。他神色平靜，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閒適笑意，仿佛此行並非潛入軍事重地，而是月夜泛舟。
除了櫓槳劃破水麵的輕微嘩啦聲，四周一片死寂，隻有濃霧中傳來的、遠處巡夜兵士隱約的梆子聲，更添幾分陰森。
“你確定，崔?今夜一定會來黎塘？”沒藏呼月壓低聲音，打破沉默，語氣中帶著質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濮宗搖櫓的動作不停，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若要整頓邕州防務，確保軍糧無虞，黎塘糧倉是繞不開的咽喉。新任禁軍指揮使李天瑞已到任，正需立威，崔?必會親自前來巡視，以示重視，也防微杜漸。何況……”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霧氣中隱約可見的、連綿起伏的巨大倉廒輪廓，“邕州新城倉尚未完全啟用，黎塘仍是囤積千石軍糧的首選之地。他，一定會來。”
“那你帶我至此，究竟意欲何為？”沒藏呼月追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弓背，“看他如何巡查糧倉？還是……借我之手，行刺於他？”最後幾個字，她咬得極重，帶著刻骨的恨意。
濮宗聞言，側過頭，隔著朦朧霧氣看了她一眼，唇角那抹笑意深了些許：“看戲。”
“戲？”沒藏呼月蹙眉。
“不錯，一場戲。”濮宗目光投向遠處倉廒區域零星的燈火，“一場關於信任、關於混亂、關於……人性在火光映照下最真實反應的戲。”他語氣悠然，仿佛在談論一件風雅之事。
沒藏呼月冷哼一聲，不再言語。她深知此人心思詭譎，言語莫測，再問也是徒勞。隻是緊握弓身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崔?……那個讓她功敗垂成、險些喪命、更是拐走了她唯一視為姐妹的野利真的男人！今夜，或許就是清算之時！
三更時分，夜霧更濃，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濮宗與沒藏呼月已悄然潛入黎塘糧倉外圍的一片茂密山林之中。兩人藏身於一株高大的榕樹虯結的枝椏間，濃密的樹葉提供了絕佳的掩護。從此處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倉廒區域的大致情形。
但見十餘座巨大的倉廒依山而建，以夯土高牆圍護，牆頭有兵士持戈巡邏，牆內燈火通明，人影綽綽，戒備森嚴。顯然，崔?到任後對黎塘的防務進行了加強。
沒藏呼月蹲伏在一根粗壯的橫枝上，身體緊繃如弓，短弓已然在手，一支鋒利的雕翎箭輕輕搭在弦上，箭簇在黑暗中泛著幽冷的微光。她的呼吸調整得極其緩慢而平穩，目光如同最老練的獵手，死死鎖定著倉門方向，隻待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濮宗則慵懶地倚靠在主樹乾上，折扇輕搖，看似閒適，實則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整個倉區乃至更遠處的黑暗，仿佛在等待著什麼。他瞥了一眼渾身殺氣彌漫的沒藏呼月，低聲輕笑，帶著幾分戲謔：“以你此刻的箭術，十步之內，若真想取人性命，怕是神仙難救。”
沒藏呼月頭也不回，聲音冰冷如鐵：“你若再廢話，我不介意先讓你嘗嘗箭矢的滋味。”
濮宗不以為意，反而用扇骨輕輕指了指倉門方向，聲音壓得更低：“看，戲……開始了。”
隻見倉門處燈火一陣晃動，一隊約二十人的騎兵簇擁著一人，蹄聲清脆，打破了夜的寂靜，徑直進入倉區。為首者，並未頂盔貫甲，隻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青色箭袖袍服，外罩一件輕便的皮甲，腰懸寶劍，身形清瘦，麵容在火把光影下顯得有些模糊，但那份沉穩從容的氣度，以及周圍隨從恭敬的態度，不是崔?又是誰？
沒藏呼月嬌軀猛地一震！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身影真的出現在眼前，強烈的殺意還是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她！搭在弓弦上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幾乎要控製不住鬆弦的衝動！她仿佛又回到了郊外那片甘蔗林，回到了生死一線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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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宗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情緒的劇烈波動，低聲道：“他活得，似乎比你我預想的……要好得多。”話語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
沒藏呼月眼中寒光爆射，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那他就更該……付出代價！”
崔?進入倉區後，並未停留，直接走向最大的主倉，顯然是要連夜核查糧帳，清點庫存。隨行的文吏提著燈籠，兵士們肅立四周，氣氛嚴肅。一切都井然有序。
然而，就在崔?剛踏入主倉不久，異變陡生！
“走水了！倉後走水了！”一聲淒厲的驚呼劃破夜空！
隻見倉廒區域靠山的一側，猛地竄起一股濃煙，隨即赤紅的火舌騰空而起！火勢蔓延極快，借著山風，瞬間就引燃了相連的幾處堆放柴草雜物的輔倉！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將半個黎塘夜空都映成了詭異的橘紅色！
倉區內頓時大亂！救火的呼喊聲、兵士奔跑的腳步聲、水桶碰撞聲、以及被火驚擾的馬匹嘶鳴聲交織在一起，亂成一團！
“你放的火？！”沒藏呼月猛地轉頭，怒視濮宗。這火起得太過蹊蹺！
濮宗麵色不變，搖扇輕笑，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是火，也是一麵鏡子。唯有在混亂與危機之中，方能照見一個人最真實的品性與能力。讓我們看看，這位崔知州，如何應對吧。”
隻見火光中，崔?的身影迅速從主倉中衝出。他臉上雖有驚色，卻並無慌亂。他立刻高聲下令，聲音沉穩有力，穿透嘈雜：“不要慌！一隊人開北麵水閘引渠水！二隊人用沙土隔斷火路，保護主倉！三隊人疏散倉內糧袋！快！”命令清晰，條理分明。
兵士們見主官鎮定，也迅速穩定下來，按照指令分頭行動。開閘的開閘，取沙的取沙，搬糧的搬糧，雖然場麵依舊混亂，但已初步有了秩序。崔?更是親自站在最前方指揮，身影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挺拔。
濮宗在樹上靜靜看著，微微頷首，低語道：“臨危不亂，調度有方……崔皓月，果然名不虛傳。隻可惜……太過正直，不知變通。”他語氣中帶著欣賞，更帶著一絲惋惜般的嘲諷。
然而，就在救火行動緊張進行之際，異變再起！
數道黑影，借著火勢造成的混亂和濃煙的掩護，如同鬼魅般從倉區圍牆的陰影處竄出！他們身手矯健，刀光閃爍，直撲正在搬運糧袋的民夫和少數守衛！顯然，這是一夥趁火打劫、意圖劫糧的匪徒！
“那不是你的人？”沒藏呼月眼神一凝，看向濮宗。
濮宗眸光驟然一冷，臉上那抹閒適的笑意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銳利：“看來，我們的戲台，來了些不請自來的‘客人’。”他合起折扇，低喝一聲：“走！”
話音未落，兩人已如兩道輕煙，從樹冠中飄然而下，悄無聲息地融入黑暗，向著混亂的倉區疾掠而去！
倉區之內，已是亂上加亂。匪徒顯然有備而來，武功不弱，且熟悉地形，一時間與倉守兵士纏鬥在一起，喊殺聲震天。崔?見狀，眉頭緊鎖，正要調集更多兵力，卻見一道嬌健的身影已率先衝入戰團！
正是韋青蚨！她今夜奉命帶了一隊僮家勇士隨行護衛，此刻見有敵來襲，立刻嬌叱一聲，彎弓搭箭！僮家箭術本就精準狠辣，韋青蚨更是其中佼佼者！但聽“嗖嗖”連響，箭無虛發，瞬間便有兩名匪徒中箭倒地！她帶來的僮家勇士也各持刀弩，奮勇當先，將崔?牢牢護在中央，組成一道堅實的屏障。
匪徒首領見狀，怒吼一聲，手持一把鬼頭大刀，勢如瘋虎，直撲崔?而來！刀風淩厲，顯然欲擒賊先擒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咻——！”
一支利箭，如同撕裂夜空的黑色閃電，自高處屋簷破空而來！其速之快，其勢之猛，遠超韋青蚨之箭！箭簇精準無比地穿透了匪徒首領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