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刮過城西那片荒廢已久的巷陌。殘破的屋簷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哀鳴,幾盞早已熄滅的、燈籠罩子破敗不堪的燈籠,在枯枝上搖晃,投下扭曲破碎的光影,更添幾分鬼氣森森。
謝無憂背靠著一麵長滿濕滑苔蘚的磚牆,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那是陳文那陰寒掌力留下的內傷。冰冷的汗水混著尚未乾涸的血汙,黏膩地貼在額前散亂的發絲上,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在下頜彙成一道道冰冷的水痕。她全身上下無處不痛,肩頭被陳文指風劃開的傷口火辣辣地灼燒著,左臂更是因為硬接那一掌而幾乎抬不起來。
她手中,緊緊攥著那半截從密室中帶出的、已然斷裂的竹劍。斷口參差不齊,在慘淡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種孤絕而淒冷的白光。劍身在微微顫抖,連帶著她整個纖細的身軀,都在不受控製地打著寒顫。她分不清,這顫抖是源於深秋夜風的刺骨寒意,是力竭脫虛後的生理反應,還是源自靈魂深處、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冰冷的恐懼。
陳文就站在三丈開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他身後,八名身著黑色勁裝、眼神凶戾如豺狼的彪形大漢,呈半扇形散開,徹底封死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火把的光跳躍不定,映照著他那張已然撕下所有偽善麵具的臉——不再是那個溫文爾雅的清客,而是一種發現了稀有獵物的、帶著病態興奮與殘忍的獰笑。
“真是意外之喜啊。”陳文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目光如同黏膩的毒蛇,在謝無憂因打鬥而散落、如月下流瀑般披散開來的長發上反複逡巡,“原本隻當是隻不懂規矩、誤闖禁地的小野貓,沒想到竟是個如此標致的女嬌娥。”
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也隨之增強一分,“方才在密室中,你那幾下子,倒是俊俏得很。隻可惜力道差了些火候。若是好生栽培一番,送去‘黑水營’,說不定能成一件了不得的‘利器’。”那“栽培”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將人物化的冰冷意味。
謝無憂死死咬住下唇,貝齒深陷進柔嫩的唇肉裡,一股腥甜的鐵鏽味瞬間彌漫口腔。她知道自己已是強弩之末,體內殘存的內息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紊亂地衝撞著經脈。呼吸沉重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每一次呼氣都仿佛要帶走最後一絲力氣。
——不能再退了。
身後是冰冷的、布滿黏膩苔蘚的牆壁,退無可退。
——再退一步,便是徹底的絕望,連最後一點掙紮的尊嚴,也將蕩然無存。
一股近乎絕望的狠厲,自她眼底最深處猛然迸發!她握緊了手中那半截冰冷的斷劍,殘存的、微弱的內力被她瘋狂地壓榨、凝聚於斷刃之上!就算是死,也要崩掉這惡徒幾顆牙!她要讓他知道,即便是螻蟻,被逼到絕境,亦能爆發出焚身的怒火!
就在她全身肌肉繃緊如鐵,所有精氣神即將彙於那石破天驚的最後一擊的刹那——
“動手!”
一個聲音,如同極北寒冰驟然炸裂,清冷、短促,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威嚴,驟然劃破了巷弄中凝滯的、充滿殺機的空氣!
聲音不高,卻仿佛蘊含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穿透呼嘯的夜風,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下一瞬,仿佛早已排練過無數次——
“呼啦——!”
巷子兩端入口處,數十支早已蓄勢待發的鬆油火把被同時點燃!熾烈的火光如同憑空出現的太陽,瞬間將這條陰暗、逼仄的死巷照得亮如白晝!刺眼的光芒讓久處黑暗中的陳文及其手下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動作出現了片刻的凝滯!
“鏗鏗鏘鏘!”
緊接著,是鐵甲摩擦、刀劍出鞘的密集銳響!如同夏日驟雨敲打鐵皮屋簷!數十名身著皂隸公服、手持鐵尺鎖鏈、腰挎製式腰刀的官差,如同神兵天降,從兩側屋頂、巷口陰影中如潮水般湧出!腳步沉穩迅捷,瞬間結成嚴密的陣型,刀鋒向外,寒光閃閃,將陳文一夥人連同倚牆而立的謝無憂,齊齊圍在了核心!
黑暗,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明與刀鋒,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充滿肅殺之氣的口子!
陳文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轉化為極致的驚愕與難以置信!他猛地轉頭,目光死死盯向火光最盛處的巷口。
隻見一道身影,不疾不徐,踏著滿地破碎的光影,緩步走入這片被照得纖毫畢現的戰場中心。
——一身緋色官袍,在跳動的火把光芒下,紅得刺眼,紅得威嚴!袍服熨帖平整,一絲不苟,象征著帝國法度的森嚴與不可侵犯。
——腰間懸掛的銀魚袋和一方代表著開封府尹權柄的玉印,隨著他沉穩的步伐,輕輕碰撞,發出清脆而富有韻律的微響,在這死寂般的氛圍中,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弦上。
——他的麵容清臒冷峻,眉宇間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眼神平靜如古井深潭,不見絲毫波瀾,卻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鬼蜮伎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審度眾生罪孽的冷漠與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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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任何號令,所有衙役同時收刀頓首,聲震巷陌,帶著發自內心的敬畏:
“恭迎府尹大人——!”
渾厚的呼聲在狹窄的巷道內反複回蕩、碰撞,激起陣陣回音,更添無限威壓!
謝無憂倚著冰冷的牆壁,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道逆光而來的、緋紅如血的身影。火光在他身後勾勒出挺拔如鬆的輪廓,明亮得讓人幾乎無法直視。劇烈的脫力感和傷口傳來的劇痛,讓她視線有些模糊,但那張清冷而熟悉的麵容,卻在此刻清晰地烙印在她心底最深處。
她忽然扯動嘴角,極其艱難地、露出了一個混合著極度疲憊、劫後餘生、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妙釋然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很快便被痛苦取代,卻真實地存在過。
崔?的目光越過嚴陣以待的衙役,越過滿臉驚惶的惡徒,最終落在了倚牆而立、渾身浴血、狼狽不堪的謝無憂身上。他腳步微頓,深邃的眼眸中,有一絲極淡、極快的擔憂之色一閃而逝,快得無人能捕捉,隨即又恢複了那種掌控全局的平靜。他對著她,幾不可察地、輕輕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