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癸抱著那個用防震泡沫裹得嚴嚴實實的紙箱站在門口,箱子邊緣壓在他小臂上,勒出一道淺淺的紅痕。陳默從滿屏的數據中抬起頭,目光越過鏡片上方看了他一眼。
“先放那邊。”陳默說,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等手上的參數跑完再看。”
學生癸“哎”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到牆角閒置的實驗台上,動作輕得像在放一個易碎的古董。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剛想開口彙報什麼,口袋裡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他掏出來看了一眼屏幕,眉頭瞬間擰緊了。
“出什麼事了?”陳默注意到了他臉色的變化。
“外網消息,剛推送的。”學生癸把手機遞過去,聲音壓低了些,“有個……算是有點分量的國際代表團,放出風聲,說即將訪華,要‘當麵向中國同行求證’,質疑我們量子通信技術的……原創性和來源。”
陳默接過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的臉。那是一條來自海外某主流科技新聞網站的簡訊,標題翻譯過來措辭直接得近乎挑釁:《中國量子技術的“躍進”:自主創新,還是技術遷移的變體?》
文章不長,但字裡行間充滿了“令人驚訝的速度”、“有待解釋的突破”、“呼籲透明”之類的字眼,並暗示可能存在“非公開渠道的技術獲取”。
陳默看完,把手機輕輕放回桌上,沒說話。隻有搭在桌麵上的食指,極輕、極有節奏地叩擊了一下光滑的木質表麵。
半小時前,德國亞琛工業大學的正式參會確認函剛進郵箱。現在,冷水就潑過來了。
這時間點,緊得不像巧合。
他伸手拿起桌角的紅色內線座機,撥了一個爛熟於心的短號。
電話響到第三聲,被接起。
“記者己。”陳默開門見山,“手頭有活嗎?”
那邊明顯頓了一下,傳來紙頁翻動的聲音。“陳教授?正校稿呢。又要我……幫你‘滅火’?”記者己的聲音帶著點熬夜後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不是滅火。”陳默的語氣平穩,卻像繃緊的弓弦,“是亮劍。擦亮它,讓人看清楚刃上的寒光。”
“我現在可不寫那種……含糊糊糊的東西了。”記者己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自嘲,“上次那篇關於技術白皮書的深度分析,主編看了直皺眉,說太硬核,數據堆得跟實驗報告似的,讀者不愛看,流量上不去。”
“這次,題目你自擬。”陳默說,“隻需要寫清楚一件事——我們的技術,到底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電話那頭陷入短暫的沉默,隻能聽到輕微的呼吸聲。
“你要我……正麵駁斥那個‘竊取論’?”記者己問,語氣複雜。
“對。用事實砌牆,一塊磚一塊磚地壘,彆摻沙子,也彆刷油漆。”陳默說,“時間線、國內外公開的專利申請號、核心論文的發表記錄、關鍵實驗的原始數據引用……全部列出來。彆怕枯燥,彆嫌冗長。真相有時候長得並不好看,但它的分量,比一百個精彩的故事加起來都重。”
記者己在那頭輕輕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你知道的,這種純技術考據的文章,在社交網絡上根本沒人轉,評論區肯定又會被各種帶節奏的淹沒。”
“你隻管寫,寫到你自己覺得,任何一個識字的人看完,都沒辦法睜著眼睛說瞎話為止。”陳默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剩下的事,交給我們。”
掛了電話,他重新麵對電腦屏幕,指尖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出一個需要雙重密碼驗證的加密文件夾。裡麵分門彆類,存放著過去十年多來,團隊在量子通信方向上每一次重大嘗試、每一次失敗記錄、每一次微小進步的原始研發日誌。每一條記錄都帶有精確到秒的時間戳,以及當時負責人的電子簽名或手寫備注。
他移動鼠標,選中幾份最具代表性、時間跨度最長的關鍵文檔——從最初青澀甚至錯誤百出的理論推演手稿掃描件,到中期關鍵瓶頸期的攻堅會議紀要,再到後來成功實驗的完整數據包。他將它們打包,通過內部加密鏈路發給了蘇雪。
郵件正文隻有兩個字:可用。
第二天中午,記者己的文章在幾家以嚴謹著稱的科技媒體和其個人專欄同步上線。
標題樸實無華,甚至有些過於平實:《創新者的足跡:回溯中國量子通信的十年攀登路》。
文章沒有華麗的導語,直接從2009年那個不起眼的國家級預研項目立項通知書附模糊的影印件)寫起,然後像展開一幅漫長而細致的畫卷,逐年列出重要的技術突破節點和標誌性事件。配圖不是光鮮亮麗的實驗室擺拍,而是一張張泛黃、甚至邊緣帶著咖啡漬或折痕的手繪設計草圖、簡陋的早期實驗裝置照片、以及團隊成員在深夜實驗室裡疲憊卻專注的工作抓拍。
文中詳細列出了陳默團隊最早申請並獲得授權的三項核心基礎專利的完整公開號,任何人都可以隨時去官方數據庫查驗。還重點引用了兩篇分彆發表於2015年和2018年的、被收入sci核心期刊的裡程碑式論文,不僅標注了出處,還特意指出其中一篇被五個不同國家的知名研究機構在後續論文中引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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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直觀、也最具說服力的部分,是一張精心製作的時間軸對比表格。表格左側清晰地標注著國外幾個主要同類項目在各個關鍵節點公開宣布的進展或停滯),右側則對應著陳默團隊在相同或更早時間點達到的技術狀態。當表格行進到“糾纏源長時間穩定保持”這一欄時,左側多數顯示“進行中”或“遇到困難”,而右側則已是“完成驗證,進入工程化優化”。
文章評論區起初確實冷清,隻有零星幾條技術討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真正懂行的人開始出現。有人留言:“這些資料其實都在公開數據庫裡,隻是散落在各處,以前為什麼從沒人像這樣係統地梳理、呈現出來?”
已經連續守在電腦前十幾個小時的記者己,泡麵盒子堆在一邊,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在那條評論下回複:“因為以前,可能沒人覺得有必要花這麼大的功夫,去證明一件本就清白的事情。也因為,以前或許沒人相信,這樣‘笨拙’的證明,會有人看。”
傍晚時分,蘇雪拿著她的平板電腦走進了陳默的辦公室。平板屏幕上顯示的是外交部某內部輿情係統的界麵。
“文章被收錄進今日的《涉外輿情與應對參考》簡報了。”蘇雪將屏幕轉向陳默,指了指一處用黃色高亮標出的段落,“輿情分析組的標注是:‘高可信度民間信源提供的係統性事實梳理,可作為非官方背景聲的有效補充。’”
陳默點了點頭,目光依舊落在自己電腦的數據流上:“他們需要一個有分量的說法,但又不能顯得是官方在急赤白臉地自辯。來自第三方、尤其是曾有‘前科’如今專注事實的記者的聲音,正好填補了這個位置。”
“我已經把文章全文、發布後的傳播數據曲線、以及主要平台上的理性討論摘編,打包提交給了相關渠道。”蘇雪收起平板,看著陳默,“我在提交備注裡特意寫明了:該記者曾因不實報道受過處理,後轉型深耕科技領域,其公信力在過去三年呈穩步上升趨勢。此次撰文,動機可察,論據可查。”
陳默終於從屏幕上移開視線,看了蘇雪一眼,嘴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你還給他做了個‘信用背書’?”
“這不是為了他,也不是單純為了你。”蘇雪坦然迎著他的目光,聲音清晰,“是為了讓那些本該被聽見的事實,能夠更順暢地到達應該聽到它的人耳邊。乾淨的真相,也需要乾淨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