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將密封管妥帖地放入抽屜深處,關上時發出“哢噠”一聲清脆的輕響。他坐回寬大的辦公椅,麵前電腦屏幕還亮著,記者會的現場錄像已經播放完畢,畫麵定格在他最後轉身離場、側影消失在側幕邊緣的那一幀。他沒有急著關機,目光在那靜止的畫麵上停留片刻,手指在鍵盤上輕輕敲擊,調出了一封早已寫好、卻始終留在草稿箱裡的郵件。
就在這時,擺在桌角的手機震動起來,嗡嗡聲在安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他瞥了一眼屏幕——來電顯示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歸屬地標注為“港城”。
沒有猶豫,他滑動接聽,同時選擇了視頻模式。
屏幕一分為二,何婉寧的臉龐出現在畫麵中。她似乎是坐在一間頗為寬敞、陳設簡潔的房間裡,身後是幾乎占滿整麵牆的落地玻璃窗。窗外天色已近黃昏,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隱約能看見遠處港口輪廓線上幾艘停泊的巨型貨輪,像沉默的鋼鐵島嶼。她今天穿了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立領緊扣,袖口收窄,頭發一絲不苟地在腦後挽成一個光滑的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略顯蒼白的臉頰。她正對著鏡頭,眼神沉靜,瞳孔深處卻映著屏幕的微光,顯得異常專注。
“我撕了。”她開口,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不高,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沒有解釋“他們”是誰,也沒有說“文件”是什麼,仿佛他們之間早已心照不宣。
她抬起手,鏡頭隨之移動,對準了她麵前桌麵上的幾張紙。她拿起最上麵那一份,雙手捏住紙張的兩端,然後,緩慢而堅定地,向兩邊用力——
“刺啦——”
紙張從中間被整齊地撕開,裂成兩半。她沒有停,將兩半疊在一起,再次撕開。紙片變得更小,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光潔的紅木桌麵上,像一堆被徹底拋棄的、無用的廢品。
“他們想讓我簽這個。名義上是‘深度技術合作與股權置換協議’,實際上,”她停頓了一下,目光離開碎紙,重新看向鏡頭,語氣裡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條款裡埋了十七個陷阱,核心目的隻有一個——把你,以及你代表的‘未來科技’核心團隊,徹底排除在港城乃至整個華南市場的未來布局之外。用一份假合作,換真隔離。”
陳默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麵上,雙手交疊放在唇前。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隻是透過鏡片,靜靜地看著屏幕裡的她,像在觀察一個精密實驗的反應過程。
何婉寧似乎並不需要他的回應。她抬起左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右側脖頸靠近鎖骨的位置。那裡的皮膚因為動作而拉緊,在頂燈光線下,能看到一層細密的、幾乎看不見的薄汗,微微反光。她的呼吸節奏依舊平穩,沒有絲毫加快的跡象,視線也未曾從鏡頭移開半分,坦然得近乎無畏。
“你需要……更多的證明嗎?”她忽然問,語氣裡聽不出是試探還是陳述。
沒等陳默回答——或許她根本就沒期待回答——她已經開始了下一個動作。
她微微側過身,右手伸向旗袍側襟的盤扣。那雙手很穩,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乾淨整齊。她解開了最上麵的兩顆盤扣,然後,左手拉住右側的肩帶,輕輕往下褪了些許。
接著,她將身體轉向一個更側對鏡頭的角度,微微低頭。
鏡頭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右側肩胛骨下方,那片原本被衣物遮掩的皮膚。
一道疤痕。
顏色比周圍健康的膚色深得多,呈現出一種暗沉的、近乎褐紅的色澤。疤痕的邊緣極不規則,像是被什麼粗暴地撕裂、灼燒過,又經過了漫長而痛苦的愈合,最終凝結成一道突兀而猙獰的凸起,橫亙在那片白皙的肌膚上,觸目驚心。
“那天晚上,工廠的爆炸,”她的聲音從畫麵外傳來,依舊平穩,但仔細聽,能察覺到底層一絲極力壓製的、來自記憶深處的戰栗,“火是從存放舊圖紙和溶劑的三號車間先燒起來的。他們——那些穿西裝的人——算好了時間,確保我在裡麵。他們大概以為,沒人能從那片火海裡爬出來。”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道疤痕的邊緣,動作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我沒死。我被倒下的鐵架和雜物壓住了,但沒被砸實。我在濃煙和高溫裡,大概爬了……二十分鐘?也許更久,記不清了。最後,是從一個早就廢棄、連他們自己都忘了的舊通風管道爬出去的。”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落向某個遙遠的、燃燒的夜晚,“爬出去之前,我把真正的、我父親臨終前口述、我手抄的合作方案草稿,還有幾份關鍵的技術參數轉移記錄,卷起來,塞進了老宅那架祖傳的斯坦威鋼琴的共鳴箱夾層裡。用油紙包了好幾層。”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手,摘下了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他沒有用眼鏡布,而是拉起襯衫袖口的一角,極其仔細、緩慢地擦拭著鏡片,一下,又一下,仿佛那上麵沾了什麼難以清除的汙漬。擦完後,他將眼鏡重新戴上,調整了一下位置。整個過程,他的視線低垂,像是在借此整理內心翻湧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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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彎下腰,拉開了辦公桌最下麵那個帶密碼鎖的抽屜。摸索了一下,取出一個製作考究、挺括的米白色信封。信封的邊緣燙著一圈精致的金色細紋,正麵用沉穩的黑色楷體印著“未來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方稍小一號的字是“港城分公司總經理正式聘書”。
他拆開信封的火漆封口——那火漆印還是特製的,圖案是簡化的齒輪玫瑰。從裡麵抽出一份折疊整齊、紙質厚實的正式聘書。他將聘書在桌麵上完全展開,然後用手掌將其平平地推向電腦攝像頭前方。
他的動作很慢,手掌推著聘書,一點點靠近,直到那份聘書的燙金封麵完全填滿了視頻畫麵的中心,上麵的每一個字、每一道紋路都清晰可辨。
“港城分公司,”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平靜,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分量,“從選址到團隊搭建,從業務範圍到初期預算,框架已經搭好半年了。隻缺一個能鎮得住場子、也壓得住各方心思的負責人。這把鑰匙,配得上你背上那道疤。”
屏幕那頭的何婉寧,目光落在那份幾乎占滿她視野的聘書上。她沒有笑,臉上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變化,沒有如釋重負,也沒有激動欣喜。但陳默看到,她的眼睫很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然後,她抬起雙手,將被拉下的旗袍肩帶重新拉回原位,手指移到盤扣處,一顆,又一顆,仔細而認真地將解開的扣子重新係好。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仿佛在進行一場鄭重的儀式。
“你……早就準備好了這個?”她係好最後一顆扣子,抬眼看向鏡頭,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波動。
“從你第一次冒險傳消息,用那首改動過的《月光》暗示‘方案藏在樂譜裡’的時候,我就在想,”陳默將聘書收回,放在自己麵前的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如果真有人,在自己家族企業生死存亡、自身也可能朝不保夕的關頭,還能冷靜地想到留一手真東西,還能找到辦法把消息遞出來……那麼,這個人本身就值得賭一次。”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遠,仿佛穿越了時間和電波:“後來,你在那次被爆炸聲打斷的錄音裡,最後含糊念出的那幾個數字坐標……我也沒忘。”
何婉寧靜靜地聽著,直到他說完,她才很輕、很緩地呼出一口氣。這個微小的動作,讓她一直挺得筆直的肩背線條,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點點。
“王振國那邊,”她很快調整了話題,語氣恢複冷靜,“最近有什麼新動靜嗎?關於我,或者關於你這邊?”
“有。”陳默點頭,“但他現在大概暫時顧不上仔細琢磨你了。就在今天下午我的記者會上,他安排的人試圖在我講台座位下麵裝點‘小禮物’,被當場按住了。”
“那你就不怕……”何婉寧微微歪了下頭,眼神裡透出審視,“我現在坐在這裡跟你視頻,本身也是他安排的一出戲?畢竟,我身上還背著他們沒完成的‘任務’。”
“怕。”陳默回答得乾脆利落,沒有任何掩飾,“這種時候,對任何突然出現的人或事保持警惕,是基本生存法則。”
他迎著她審視的目光,話鋒卻一轉:“但是,我更怕因為過度猜疑,而錯過一個真正想要改變、也真正有能力改變局麵的人。尤其是,當這個人已經用傷疤和行動,支付過一部分‘門票’之後。”
何婉寧低下頭,目光落在桌麵上那些被她親手撕碎的紙片上。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些邊緣鋒利的碎片,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如果需要,”她重新抬起頭,眼神堅定,“我可以儘快安排去內地一趟。有些文件,有些細節,當麵交接更穩妥,也更能表明態度。”
“不。”陳默立刻否定了這個提議,語氣不容商量,“你現在留在港城,按兵不動,甚至表現得一切如常,對你、對我們都更有用。他們既然逼你簽那份假協議,就說明還沒有完全放棄‘爭取’你或者‘控製’你這條線。你越是表現得正常,甚至偶爾流露出一點‘猶豫’或‘為難’,他們反而越不會輕易對你下死手。你現在離開港城,目標太大,等於直接告訴他們‘我有問題了’。”
何婉寧抬眼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在屏幕光線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所以,”她緩緩地說,“你會查我,對嗎?查我每天見了誰,和誰通了電話,去了哪些地方,甚至……吃了哪家餐廳的飯。”
陳默沒有否認。
“會。”他坦誠地點頭,“不是出於不信任,而是……我需要確保那條看似平靜的港城水麵下,沒有突然出現的漩渦,會把你卷走。我不想,也沒打算,讓你一個人去扛所有可能的風浪。我們是合作夥伴,不是單線聯絡的上下級。”
何婉寧沉默了。幾秒鐘後,她的嘴角忽然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轉瞬即逝的弧度,那像是一個笑容的雛形,還沒來得及完全綻開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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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她輕聲問,語氣裡帶著一絲遙遠的回響,“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直接通話嗎?不是通過修改樂譜,也不是用暗語留言。”
“記得。”陳默的聲音也低了一些,仿佛被拉回了某個特定的時空節點,“你用的是最高級彆的加密衛星線路,雜音很大。開口第一句,你說的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原始手稿,據我所知,並不在柏林的國立圖書館’。”
“那是我們約定好的接頭暗語之一。”何婉寧的目光有些飄忽,“但其實當時,在說出那句暗語之前,我心裡真正想說的是……”她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不想再演了。’演那個對家族事務一無所知、隻懂彈琴的何家小姐,演那個可以被隨意擺布的棋子。”
“我知道。”陳默看著她,眼神裡有種洞悉一切的平靜,“所以這一次,我給你的聘書上,寫的是‘總經理’,是‘負責人’。你要做的,是下棋,不是當棋子。”
何婉寧伸出右手,食指的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手機屏幕的表麵,正對著鏡頭裡陳默臉的位置。冰涼的玻璃隔開了真實的觸感,但那是一個明確無誤的姿態。
“以後,”陳默忽然問,“還聽貝多芬嗎?”
何婉寧的手指從屏幕上收回,搭在桌麵邊緣。
“隻聽《月光》。”她說,語氣肯定,“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用‘音樂’之外的方式,真正開始對話的曲子。”
視頻畫麵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半秒。
然後,屏幕倏地一暗,通話中斷。
陳默沒有立刻動作。他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盯著那已經熄滅、變成一片深黑的手機屏幕,看了好幾秒鐘。屏幕如同鏡麵,隱約映出他此刻沉靜而略顯疲憊的麵容。
然後,他才伸手,關掉了電腦主機的電源。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夜幕正在加速降臨,最後的霞光被深藍的夜色吞噬殆儘。樓下縱橫的街道上,車流已然彙聚成一條條緩慢移動的光河,紅色的刹車燈和白色的前燈交織,像是城市脈搏在黑暗中的可視化呈現。
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郵箱頁麵,一封新郵件的提示立刻跳了出來。
發件人:沈如月
標題:【緊急】機器人“啟明”第三代情感交互模塊測試報告v3.0附現場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