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日的陰雨天終於放晴，陽光透過殘破的箭塔木梁，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劉家堡內沒有往日的喧鬨，隻有磚石碰撞的“咚咚”聲、木鋸切割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傳來的低低啜泣，戰鬥結束已過三日，最緊迫的重建，從處理戰死者的遺體開始。
東牆外的空地上，新挖的集體公墓已擴大了兩倍，二十多個青壯漢子輪流揮著鋤頭，泥土被翻出濕潤的黑褐色，帶著雨後的腥氣。老周拿著名冊，站在墓坑旁，每有一具遺體被抬來，他就念出名字：“原薊州衛老兵，王大山，四十二歲，河北滄州人……”念完，便有人將一塊寫著名字的木牌插進墓坑旁的土裡。沒有棺木，隻有一張粗布裹著遺體，簡單卻莊重，這是眼下能給戰死者最體麵的歸宿。
家屬們站在公墓外圍，大多穿著素色的粗布衣裳，有的用頭巾蒙著臉，肩膀微微顫抖；有的老人拄著拐杖，望著被抬進墓坑的親人，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卻沒哭出聲，連日的悲傷已讓他們耗儘了力氣，隻剩下沉默的送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手裡攥著父親留下的半塊刀鞘，跟著大人站在墓坑旁，直到遺體被土掩埋，才小聲問：“爹還會回來嗎？”旁邊的婦人一把將孩子摟進懷裡，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
劉江戴著麻布孝帶，親自幫著抬遺體。他的手臂還纏著繃帶，是前日搬磚石時扯裂了舊傷，卻不肯歇著，趙忠還在昏迷，劉遠需要靜養，堡裡的事，他必須扛起來。每抬一具遺體，他都會彎腰整理一下裹屍的粗布，動作輕柔，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弟兄。“都好好安息，”他低聲說，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咱們會把堡子建好，不會讓你們白白犧牲。”
處理完遺體，清理廢墟的工作立刻展開。堡內的男女老少幾乎全員出動：青壯漢子們扛著斷木、搬著磚石，將能複用的建材堆在空地上，斷磚分類碼好，完好的木梁用麻繩捆緊；婦女們則蹲在廢墟裡，撿拾碎布、陶罐碎片，甚至是還能使用的鐵釘，她們的手上沾滿了泥土，有的被木刺紮破，卻依舊仔細地翻找著，這些零碎的東西，或許能在重建時派上用場。
在曾經的流民居住區，幾個老人正清理自家倒塌的土房。王老漢蹲在地上，用手扒開碎土，突然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老伴生前用的針線籃，籃底雖被壓裂，裡麵的針線卻還在。他捧著針線籃，愣了半晌，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水光，隨即又把籃子放進隨身的布袋裡，繼續埋頭清理碎土，這是家裡僅存的念想，也是他重建家園的動力。
劉江沒有去搶著搬重物，而是拿著一張簡易的防務圖，在堡內各處巡查。他先到東牆缺口，這裡是重建的重點：十幾個工匠正用粗木搭建臨時框架，再將清理出的斷磚填進去，外麵糊上摻了稻草的黃泥；陳武帶著幾個輕傷員，往框架裡填沙袋，每填一層就用木槌夯實，哪怕是臨時防禦，也要能擋住小股騎兵的突襲。
“堡主，磚石不夠，東牆缺口隻能先補到一人高。”工匠頭領宋老栓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把斷尺，“糧庫的屋頂也得修，之前被流彈砸破，下雨漏得厲害，剩下的糧食再受潮就全毀了。”
劉江點點頭，指著不遠處的廢墟：“先把百姓的臨時住所搭起來，用清理出的木梁和茅草，每家先搭一個能遮風擋雨的棚子；糧庫屋頂優先修，用最好的木梁；東牆缺口先補到一人高，等後續建材夠了再加固。”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物資分配讓老周盯著，糧食和水先緊著傷員和老人孩子，咱們這些能乾活的，少吃一口沒關係。”
宋老栓應了聲，轉身去安排。劉江又走到傷棚——這裡原是堡內的祠堂，如今屋頂用茅草臨時修補過，裡麵鋪著乾草，躺著八十多個傷員。老周正給一個斷腿的士兵換藥，看到劉江進來，低聲說：“趙叔還是沒醒，不過氣息穩了些；劉老爺的臂骨接好了，就是還不能動。”
劉江走到趙忠的草席旁，看著他蒼白的臉，伸手摸了摸他的脈搏，微弱卻有力。“好好照顧，”他對旁邊的護工說，“有任何動靜立刻告訴我。”隨後又走到劉遠的草席前，劉遠正靠在牆上，看著外麵清理廢墟的人們，見劉江進來，笑了笑：“堡子……慢慢就修起來了。”
“嗯，”劉江在他身邊坐下，“您安心養傷，外麵有我。”
夕陽西下時，堡內已有了些重建的模樣：東牆缺口處立起了一人高的木石混合牆，上麵插著幾麵簡易的木牌，寫著“小心警戒”；糧庫的屋頂補好了，炊煙從煙囪裡緩緩冒出，是婦女們在給傷員煮稀粥；十幾間茅草棚搭了起來，百姓們把撿回的舊物搬進棚子，雖然簡陋，卻有了家的雛形。
人們坐在棚子前，捧著碗喝著稀粥，大多沉默不語，卻沒人抱怨。一個年輕媳婦給旁邊的老人遞了半勺粥，老人擺手說自己不餓，讓她給孩子喝；幾個孩子圍著一堆木片，用撿來的鐵釘試著拚小推車，臉上露出了幾日來第一個笑容。
劉江站在箭塔上，望著下方忙碌的身影和漸漸有了生氣的堡壘，心裡沉重卻也有了一絲暖意。瘡痍仍在，傷痛未消，可重建已經開始——用斷磚殘木，用沉默的堅持，用彼此支撐的溫度，在這片浸透了鮮血的土地上，一點點拚湊出未來的希望。他知道，這條路還很長，防禦要修，糧食要種，人心要聚，但隻要所有人都在一起，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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