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工匠區早已不複往日的煙火氣,熔爐冷卻後凝結著黑色的爐渣,鐵屑散落滿地黃銅色碎屑,大半工作台被炮火掀翻、燒焦,斷裂的木梁與破碎的鐵器堆積如山。空氣中除了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與焦糊味,還殘留著淡淡的火藥味與鐵水冷卻後的金屬氣息,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老工匠頭孫伯拄著一根燒黑的鐵釺,站在工匠區的中心地帶,身後跟著二十餘名幸存的工匠,有頭發花白的老炮匠,有手臂結實的鐵匠,有指尖沾著墨痕的繪圖匠,每個人的手上都布滿深淺不一的老繭,身上沾著油汙、塵土與鮮血,眼神卻透著一股與身份不符的堅定,沒有絲毫退縮。
他們身前,靜靜佇立著最後一門堪用的中型仿製紅衣大炮。這是孫伯帶著工匠營耗費三個月打造的“心血之作”,炮身刻著細密的螺旋膛線,那是他們反複試驗優化的成果,能讓炮彈飛得更穩、更準;炮尾加固了三層鐵環,是為了抵禦發射時的巨大後坐力;炮輪裹著厚厚的鐵皮,原本是準備拆解後隨突圍部隊帶走,卻因清軍推進太快,最終沒能趕上轉移,如今,成了他們守護工匠區、阻滯清軍的最後武器。
“弟兄們,抬起來!”孫伯沙啞著嗓子喊道,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抓住炮身兩側的鐵環。他的手背被飛濺的鐵屑燙傷,纏著厚厚的布條,鮮血早已浸透布條,卻渾然不覺疼痛。工匠們立刻圍了上來,有的抓鐵環,有的扛炮架,有的托炮尾,這些平日裡握慣了鐵錘、扳手、墨鬥的手,此刻爆起青筋,拚儘全力將沉重的火炮一點點抬起,朝著工匠區的街口緩慢推去。炮輪碾過破碎的木板與磚石,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哪怕腳下的血泥讓炮輪打滑,也立刻有人俯身用碎石墊穩,眼神堅定得像淬了火的鋼鐵。
街口處,清軍士兵正朝著工匠區湧來。他們剛攻破張文弼堅守的街壘,士氣正盛,隊列整齊地推進,手中的長刀與楯車泛著冷光,絲毫沒料到,這群平日裡隻會打鐵、造炮的工匠,會成為他們推進路上的最後阻礙。孫伯指揮著工匠們,將火炮穩穩推到街口的斷牆後,利用殘垣作為掩護,兩名老炮匠立刻蹲下身,調整炮口角度——他們沒有望遠鏡,隻能憑著多年的經驗,盯著清軍最密集的隊列,一點點校準方向。那是一隊正在整隊的清軍重甲步兵,密密麻麻地擠在狹窄的街巷裡,正好成為火炮抵近平射的絕佳目標。
“裝填實心彈!檢查引信!”孫伯高聲喊道,聲音雖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兩名年輕工匠立刻搬來一枚沉甸甸的實心炮彈,小心翼翼地填入炮膛,又將一袋精細研磨的火藥倒入,用鐵釺夯實;另一名工匠拿起浸過桐油的引信,輕輕插入炮口的引信孔,指尖劃過引信頂端的火絨,眼中滿是決絕。“嘶嘶——”引信被點燃,淡藍色的火苗順著火絨快速蔓延,在寂靜的戰場上格外清晰。清軍士兵們終於察覺到了危險,紛紛朝著這邊看來,想要轉身避讓,卻因隊列密集,根本無法快速散開,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門黑黝黝的炮口,對準了自己的方向。
“放!”孫伯猛地揮下手中的鐵釺,高聲喝令。
“轟——!”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火炮噴出數丈長的火舌,裹挾著濃煙與火星,實心炮彈呼嘯著衝出炮膛,朝著清軍的隊列猛撞過去!炮彈先是穿透一名清軍士兵的重甲,將他的身體直接撞得血肉模糊,緊接著又撞在後麵的士兵身上,一連撞倒了七八人,最後重重砸在街巷的石板路上,濺起一片碎石與血泥。清軍的隊列瞬間陷入混亂,士兵們紛紛避讓躲閃,原本整齊的陣型被這一炮轟出了一個大大的缺口,慘叫聲、兵器碰撞聲此起彼伏,推進的勢頭,瞬間被死死阻滯。
“好!”工匠們忍不住低聲歡呼,眼中閃過一絲激動與自豪。這不是士兵的肉搏,不是弓箭的齊射,而是他們用智慧與雙手打造的技術武器,此刻發揮了最後的威力——哪怕隻有一瞬,也足以讓清軍見識到技術的力量,足以在這場絕望的戰役中,閃耀出屬於他們的光芒。
孫伯卻沒有絲毫放鬆,他知道,這一炮隻能暫時阻滯清軍,根本改變不了最終的結局。清軍的兵力太過雄厚,很快就會重新組織進攻,而他們,已經沒有第二枚炮彈,沒有第二門堪用的火炮,甚至連反抗的武器,都隻有手中的工具。“快!銷毀圖紙和工具!絕不能留給韃子!”孫伯高聲喊道,轉身朝著工匠區深處的儲物室跑去。
工匠們立刻行動起來,沒有絲毫猶豫。有的衝進儲物室,搬出一摞摞泛黃的圖紙——那是他們多年來的心血結晶:改進版燧發銃的零件圖、多管火炮的設計草圖、水力鍛錘的結構圖、高產作物的種植圖譜,甚至還有尚未完成的蒸汽機原理簡圖。他們將這些圖紙一張張攤開,扔進早已點燃的火堆裡,火焰瞬間竄起,黑色的灰燼隨風飄散,像是技術火種最後的餘暉,卻絕不肯落入清軍手中。有的工匠拿起自己最珍視的工具,鐵錘、扳手、銼刀、墨鬥、精準的量具,狠狠砸向地麵,“哐當!哐當!”的破碎聲接連響起,那些陪伴他們多年、打造過無數武器與農具的“夥伴”,此刻被砸成廢鐵,卻守住了技術的核心秘密,守住了劉家軍賴以立足的技術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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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越燒越旺,圖紙漸漸化為灰燼,工具漸漸破碎不堪。清軍的士兵們也終於重新組織好陣型,朝著工匠區的街口再次衝來,這一次,他們更加警惕,也更加憤怒——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工匠,竟然用一門火炮給他們造成了這麼大的傷亡,這是他們絕不能容忍的。
孫伯看著衝來的清軍,放下手中最後一把被砸斷的鐵錘,拿起一根燒得通紅的鐵鉗——那是他平日裡打鐵用的工具,此刻,成了他最後的武器。他的臉上沾滿了煙灰與鮮血,眼神卻異常堅定,高聲喊道:“弟兄們,拿起家夥,跟他們拚了!我們是劉家軍的工匠,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工作台旁,死在這片我們揮灑過汗水的土地上!”
“拚了!絕不投降!”工匠們齊聲呐喊,聲音沙啞卻決絕。他們紛紛拿起身邊能找到的“武器”:燒紅的鐵釺、破碎的鐵錘、鋒利的銼刀、沉重的鐵砧,甚至是工作台旁的鐵鋸,跟著孫伯,朝著衝來的清軍士兵,發起了最後的衝鋒。他們不是專業的士兵,沒有精湛的武藝,沒有堅固的鎧甲,甚至連基本的戰鬥技巧都不懂,卻有著最堅定的意誌——他們是技術的守護者,是文明的傳承者,就算要死,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守護住最後的尊嚴,踐行最後的忠誠。
一名年輕的炮匠,拿著一把斷了柄的扳手,朝著一名清軍士兵的腦袋狠狠砸去,卻被對方的長刀劈中手臂,扳手掉落在地。他忍著劇痛,猛地撲上去,用牙齒死死咬住對方的肩膀,鮮血順著嘴角流下,直到被另一名清軍士兵用長槍刺穿胸膛,依舊沒有鬆開嘴,眼中滿是不甘與決絕。一名老鐵匠,抱起沉重的鐵砧,朝著清軍的隊列猛砸過去,砸倒了兩名清軍士兵,自己卻被流彈擊中,重重摔在工作台旁,鮮血染紅了台上的鐵屑與未完成的零件,他的手,依舊緊緊攥著一塊剛鍛好的熟鐵,像是還在進行著未完成的鍛造。
孫伯揮舞著燒紅的鐵鉗,朝著清軍士兵的手臂燙去,“滋啦”一聲,青煙冒出,清軍士兵發出淒厲的慘叫,手中的長刀掉落在地。可更多的清軍士兵湧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一把長刀朝著他的胸口劈來,他下意識地用鐵鉗格擋,“鐺”的一聲,鐵鉗被劈成兩段,長刀順勢劃破了他的胸膛,鮮血瞬間噴湧而出。孫伯靠著身後的熔爐,緩緩倒下,目光依舊望著火堆的方向,那裡,圖紙的灰燼還在隨風飄散,像是在訴說著他們對技術的堅守,對家國的忠誠。
二十餘名工匠,沒有一個人退縮,沒有一個人投降,全部戰死在自己的工作台旁。他們的屍體,有的靠在冷卻的熔爐邊,有的趴在布滿鐵屑的工作台上,有的倒在燃燒殆儘的火堆旁,手中還緊緊攥著破碎的工具,像是依舊在進行著未完成的工作,像是依舊在打磨著手中的零件,像是依舊在繪製著心中的圖紙。
核心工匠區,徹底陷落。
劉家軍賴以立足的技術力量,在此刻徹底熄滅——那些精湛的冶煉工藝、先進的火器設計、實用的農具改良,那些凝聚著工匠們智慧與心血的技術結晶,隨著他們的犧牲,暫時沉寂在這片血染的土地上。他們打造的燧發銃、火炮,曾經在戰場上幫助劉家軍屢敗清軍,曾經讓百姓們看到了技術改變命運的希望,曾經成為抗清根據地最堅實的後盾,而此刻,隨著工匠們的倒下,這一切,都暫時畫上了句號。
但他們留下的,從來不止是冰冷的武器與圖紙。他們留下的,是技術改變命運的信念,是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是身處絕境卻絕不屈服的骨氣,是哪怕明知必死,也要用自己的方式閃耀最後光芒的決絕。這光芒,或許短暫,卻足夠耀眼,足夠照亮未來的道路——就像深山中的種子基地,就像劉江帶領的突圍部隊,技術的火種,或許暫時熄滅,卻從未真正消失。那些刻在骨子裡的智慧,那些融入血脈的信念,總會在合適的時機,在新的土地上重新生根發芽,綻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清軍士兵們走進工匠區,看著滿地的屍體與破碎的工具,看著燃燒殆儘的圖紙灰燼,眼中滿是複雜。他們或許贏得了戰鬥,卻永遠無法理解,這群看似普通的工匠,為何會有如此決絕的勇氣;他們或許占領了土地,卻永遠無法奪走,那些早已融入劉家軍血脈的技術信念與家國情懷。
劉家堡的保衛戰,漸漸走向尾聲,而技術力量的最後閃耀,卻成為了這場悲壯戰役中,最耀眼的一抹亮色。它見證了工匠們的忠誠與決絕,見證了技術的力量與價值,更見證了抗清信念的頑強與不朽,永遠銘刻在這片土地上,銘刻在抗清的曆史長河中,從未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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