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
朱傳傑又陪著乾爹說了許多會兒閒話,爺倆的笑聲偶爾從窗縫裡漏出去,融進夜色。直到張垛爺臉上顯出濃重的倦意,連打了幾個哈欠,朱傳傑才服侍著他擦了臉和腳,扶著他躺下,掖好被角。
“爹,您好好睡,明兒一早我就來。”朱傳傑站在炕邊,輕聲說。
張垛爺閉著眼,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嗯”了一聲。
朱傳傑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燈,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帶上了門。
門合上的那一刻,炕上的張垛爺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黑暗裡異常明亮,沒有絲毫睡意。他靜靜地躺著,聽著院子裡朱傳傑遠去的腳步聲,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萬籟俱寂。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慢慢坐起身,動作雖慢,卻異常穩當,沒有絲毫病弱之態。就著窗外那點微光,他掀開被子,下了炕。
他沒有再點燈,而是借著窗外透進的、清冷的月光,開始有條不紊地動作。
他先走到屋角的舊木箱前,打開,從最底層取出一個用藍布包袱皮仔細包好的包裹。解開包袱,裡麵是一套嶄新的、質地厚實的靛藍色壽衣——長衫、馬褂、褲子、布襪、布鞋,一應俱全。這是他早就為自己備下的,料子不錯,針腳密實,卻並不奢華,符合他一貫“夠本就行”的作風。
他將這套壽衣平平整整地鋪在炕沿上。然後,他開始脫去身上那件乾淨的舊夾襖和褲子,仔細疊好,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月光照在他瘦骨嶙峋卻依然硬朗的身軀上,皮膚鬆弛,布滿老年斑和舊日傷疤,像一幅記錄著漫長歲月與艱辛旅程的地圖。
他拿起壽衣,不慌不忙地,一件一件穿上身。動作緩慢而莊重,他在進行人生最後的儀式。穿好衣衫,係好盤扣,撫平每一處褶皺。最後穿上布襪和布鞋,在腳踝處係緊帶子。
穿戴整齊後,他走到房門口,把門板卸下,放到屋子中央,仔細擦拭乾淨了。
接著,他又將自己的被褥撫平,疊成整齊的長條。
做完這一切,他站直身體,環顧這間他住了好幾年的小屋。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每一件熟悉的物件上——炕桌、板凳、舊木箱、牆上的魚簍和旱煙袋……每一樣都擺放在它該在的位置,乾淨,整齊……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走到那地上的門板旁邊,緩緩躺下,雙手自然地交疊放在腹部,閉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起初還很平穩,漸漸變得悠長,微弱,最終,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無邊的夜色與寂靜。
月光移動,慢慢爬上他的身體,照亮那張安詳的臉龐。皺紋舒展開,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釋然的笑意。
沒有痛苦,沒有掙紮,沒有驚擾到任何人。他以自己獨有的、體麵而周全的方式,為自己漂泊一生畫上了終點。正如他的人生信條——夠本!乾淨利落,不給人添麻煩。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朱傳傑如約而至。他心裡惦記著乾爹昨晚的囑托,還特意多叫了幾個人——康子,還有貨棧裡三個平日裡手腳麻利,人也最實在的夥計。
一行人走到張垛爺住的小院外,院子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往日的動靜。朱傳傑心裡莫名有些發慌,他推開虛掩的院門,走了進去。
“爹?爹?我來了!”他一邊朝屋裡走,一邊提高聲音喚著。
屋裡沒有回應。
他快走幾步,推開那扇熟悉的屋門。
晨光從門口和窗戶湧進去,照亮了屋內的一切。屋裡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比平時更加一塵不染,每件東西都歸置得井井有條。而在屋子正中央,那扇門板上,張垛爺靜靜地躺著,穿著嶄新的靛藍色壽衣,雙手交疊,麵容安詳,沉睡在一個格外悠長的夢裡。
朱傳傑整個人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死死地盯著門板上那個身影。
昨晚還拉著他的手說話、喝酒、笑的乾爹,此刻已天人永隔。
“爹……?”他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一個氣音,腳步踉蹌著向前挪動,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
他緩緩走到門板旁,蹲下身,顫抖著手伸出去,輕輕碰了碰張垛爺放在腹部的手。觸手一片冰涼僵硬。
朱傳傑蹲在原地咬牙忍著悲痛。
康子和幾個夥計站在門口,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幾個大小夥子默默低下頭。
朱傳傑想起乾爹昨晚那些暗藏玄機的話——“多帶幾個人”、“搭把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先謝你一杯”……原來,乾爹什麼都安排好了,用他體麵而決絕的方式,向這個世界,也向他唯一牽掛的乾兒子,做了最平靜的告彆。
不知過了多久,朱傳傑才默默開口說道:
“康子。”
“哎……”康子連忙應聲。
“給垛爺……”朱傳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說出那個無比沉重的字眼,“……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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