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保勝躺在炕上,他這會兒很輕鬆,壓著他的那些想法,那些焦慮感,那些夢裡會出現的屍山血海,似乎都暫時離他遠去。
白天在趙明家說的那些,說完很舒服,似乎對他的煩躁有些安撫作用,他是知道心理醫生會通過聊天來做治療,但還沒能聯想到那上麵去。
他閉上眼,回想白天的情景。
趙明的弟弟推門進廚房,發現老趙在,打了招呼,拉他哥去問作業的事,然後就剩老趙和趙明母親對坐。
“你說的對,趙明沒有冒險的資格。”趙明母親開口。
趙保勝點頭,他抬頭看一眼,總感覺對方有些奇怪,但又說不清哪裡怪,他又微微搖頭:“他有那個心,很好,但一點經驗都沒有,甚至單純得像個孩子,還在那個龍潭虎穴裡混,就是作死了。”
趙明母親抬眼,目光銳利:“你能教他?”
趙保勝擺擺手:“我就是個普通人,開戰之前就是個商號小職員,會一些察言觀色,也就夠應付生活。”
他和蘇青提過培訓的事,可蘇青不可能把絕密的教材交給他,帶到縣城。
她目光又垂下,喃喃自語:“是啊,太難了。”
趙保勝通過聊天,通過趙明自曝出來的他父親是紅黨……幾乎可以確定了,這母子倆,可能都是……不,至少是傾向紅黨的,但他不能明說,不能表明身份,縣城裡可是有自己人的,他暴露出來大不了以後不進縣城,牽扯出彆人……
潛伏這種事情,對人的意誌力是極高的挑戰,之前趙保勝覺得沒什麼,現在他確實感覺到了,會有很大的壓力。
他想起了一個詞:信仰。
這個詞對趙保勝來說,有些抽象。
對胡義來說,也是抽象的,蘇青和他聊過信仰,他沒有這東西,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什麼。
周醫生臨時安排胡義住進病房,周圍都是重傷員。
白天睡了一個舒服覺,胡義除了腰和脖子有些難受,精神非常好,和周醫生聊了很多,他的精神很放鬆,和衣躺下,伸直了腰,渾身骨節裡都是舒服。
重傷員痛苦的呻吟,和垂死者粗短急促的呼吸,比起那些讓胡義感到顫栗的爆炸,又算得了什麼呢。
在戰場上,耳朵裡能聽到這些,意味著他還沒死,戰鬥或許暫停了,管它呢,反正自己活著。
曾經,胡義很羨慕傻小子,那個一頭栽倒就再也沒能醒過來的傻小子,他死得沒有痛苦,還有一身體麵衣裳,被埋在向陽地裡,這些,都是胡義渴望得到的,死亡,不足以讓胡義惶恐。
現在,胡義覺得,隻要老趙活著,他就不用愁這些,老趙會安排得明明白白兒的,他現在怕的不是這些,是那些陰魂不散般的頭疼,那些讓他心神不寧的爆炸,那些徹夜睡不踏實造成的身心疲憊。
羅富貴曾經建議他燒點紙錢,胡義這才驚覺,清明早就過了,他都沒記得給王老摳和傻小子燒些紙……老趙說他早燒過了,也有單獨替他燒的,包括替羅富貴燒的,隊伍上不許迷信,他老趙不在乎這些,求個心安而已。
想到這兒,胡義在心裡對隔壁病床上的人默默說一句,知足吧,你至少能死在床上,王老摳死在江邊泥坑裡,說不定哪天潮漲潮落,就會給潮水帶出來衝走了。
第二天早上,胡義被起床號叫醒,久違的起床號。
昨晚同室的一個病友,就是那個一直囈語的衝鋒號手,沒了聲息,胡義站在病房門口,看兩個戰士用裹屍布將屍體抬走,包裹時,一枚黃銅號嘴,緊緊攥在號手手裡,希望他以後一直是個好號手。
周醫生給他做了檢查,身體沒有發現異常,更加確定他的毛病來自心裡,也確定了胡義沒資格住院。
“再住一晚,明早再走,”看出胡義的尷尬,周醫生鬆了口,“我要收集相似病例,研究治療方案,你回去讓趙保勝也來一趟……唔…給我帶一箱酒,作為你倆的診金。”
胡義沒問怎麼治,隻記下了,聊天可以舒服一些,還有喊老趙來,帶一箱子酒,作為診金。
趙保勝沒有再去趙明家。
該說的都說了,能和丁政委交差就好,他觀察到的,也會和丁政委一一彙報,至於怎麼判斷,他不操心。
放下助人情節,尊重他人命運,老趙用得很熟練。
張翻譯官給的箱子,他拿了回來,東西取出來,一些錢,兩支手槍,兩盒子彈。
箱子…有些不一樣,絨布下襯的紙,變成黃草紙,原來好像是廢草稿紙,不過經過昨天的事兒,他心裡有點數,可能是趙明替換了,那些草稿紙可能有些信息可以獲取,隨他去吧,作死前最好能想想他老娘和弟弟就行。
手槍是兩支同型的fn,趙保勝不知道具體型號,隻覺得這兩支槍非常漂亮,不是老槍那種圓潤的漂亮,是類似大眼擼子那種陽剛的美,就是配套子彈少了點,看了一下,還是9毫米帕彈,這以後要到哪兒找去?
慢吞吞收拾好東西打個包袱,箱子扔在房子裡,趙保勝鎖門,在街上買些小點心鹵味什麼的耐存放的吃食,想了想,放棄了買小丫頭最喜歡的大肉包子,出縣城,去找那能鑄青銅件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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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趙明急匆匆趕來,看到鐵將軍把門,輕輕歎了口氣,搖搖頭,回家。
胡義又住了一晚病房。
早晨起來,隔壁床那個迷糊念叨著家鄉姑娘的重傷員,也咽了氣。
另一個被捆住手腳防止他自殺的傷員,成了這個病房唯一的住客,胡義歎口氣,走前偷偷解開了那個一聲不吭的人的手腳,想走就讓他走吧,何苦留他在世間受難呢。
周醫生送胡義離開,給他帶了些乾糧,提醒他記得‘診金’……
胡義踏上回大北莊的路,心裡念叨著‘話療’,念叨著老趙要去醫院,記得帶診金,卻不知道,丁政委在他離開前,剛剛抵達師部。
趙保勝花一晚上和青銅作坊理清楚了圖紙,人家答應他一周完成,老趙給了定金,高高興興踏上回程。
這次出來事都辦了,還發現了聊天對他病情的緩解作用,接下來日子該安穩一些了吧?
……………………
獨立團團部,冷冷清清,楊德智進來發現一個人都不在,丁政委走前把文件什麼的都收起來了,他轉悠半天,不知道乾啥好,轉頭去隔壁政工處,蘇青在。
蘇青這兩天提不起精神來。
胡義失蹤,雖然丁政委沒有怪她的意思,但小紅纓一口咬定和她脫不了乾係,和她大吵一架,被丁政委給關了禁閉。
她喜歡那個元氣滿滿的小姑娘,因為她身上有她沒有的那種昂揚的氣質和親和力。
唯一的不好,就是小紅纓受九班胡義和趙保勝的影響很大,刁蠻鬼精,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連師裡派來的政工乾部都被她懟了。
被丁政委關禁閉也好,壓一壓性子,將來可以發展得更好。
蘇青來自情報係統,本身有些生人勿近的氣質,她羨慕小紅纓能和獨立團任何人聊得起來,而她,做戰士思想工作都得帶著麵具,以免冷冰冰的氣質壞了事。
楊德智是在學生運動中成長起來的,熱情,能言善辯,鼓動性強,幾乎和蘇青是兩個極端。
兩個人在蘇青去師裡參加培訓時認識,沒那麼熟。
楊德智進她辦公室剛聊幾句,蘇青就感覺很不適應楊德智的這份‘自來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