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居庸關內。血腥味濃得化不開。關城內街道上,屍體橫七豎八,宋金兩軍士卒的鮮血混在一起,在青石板上彙成暗紅的溪流。
嶽飛站在城門樓殘破的垛口後,破虜鏡的鏡片上沾著血汙。他草草擦拭,舉鏡北望——
煙塵。遮天蔽日的煙塵。如黃龍翻滾,自北方地平線席卷而來。煙塵前端,已能看見騎兵的身影,密密麻麻,望不到儘頭。
“至少兩萬騎。”劉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乾澀發緊,“看旗號……確實是完顏宗翰的本部。”
張憲左肩纏著厚厚的繃帶,血還在滲,但他渾然不覺,隻盯著那煙塵:“將軍,我們……守不住了。”
王貴從樓梯衝上來,氣喘籲籲:“稟將軍!城門已奪下,但門閂被金軍破壞,隻能用木石暫堵!關內清點完畢,我軍能戰者……還剩四千二百人。”
“四千二,對兩萬。”劉錡苦笑,“還有關外那些潰而不散的金軍殘部,約三千人。”
嶽飛放下破虜鏡。鏡筒上,他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雲車呢?”他問。
“還剩一架能升空。”了望哨回道,“另兩架被金軍火箭所傷。”
“升空。我要知道完顏宗翰的具體部署。”
“得令!”
熱氣球緩緩升空。所有人都仰頭看著,那藤籃在晨風中搖晃,如懸在頭頂的命運。
沉默。隻有風聲,和遠處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鵬舉。”劉錡終於開口,“撤吧。現在從南門撤,還能……”
“撤到哪裡?”嶽飛轉身,目光掃過眾將,“後麵是平原,兩條腿跑得過四條腿?一旦潰退,便是全軍覆沒。”
“那守在這裡也是死!”張憲吼道,“將軍,讓末將帶一隊人斷後,你帶主力撤!能走多少是多少!”
“然後呢?”嶽飛問,“我們撤了,完顏宗翰長驅直入,直撲宗老將軍的中路主力。那時,整個北伐中路就崩了。”
王貴咬牙:“可我們是先鋒!先鋒的任務就是探路、破關,現在關破了,任務完成了!就算撤,也……”
“任務沒完成。”嶽飛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們的任務是打開通路,確保主力順利北進。現在通路打開了,但馬上要被金軍重新堵上。那我們這關,就白破了。”
他走到城牆邊,手按在冰冷的磚石上:“諸君,你們說,這居庸關,是什麼?”
眾將一愣。
“是雄關。”張憲道。
“是咽喉。”劉錡說。
“是……墳場。”王貴低聲。
嶽飛搖頭:“都不對。這居庸關,是秤砣。”
他轉身,目光如炬:“完顏宗翰本該在臨潢府對付宗老將軍的主力,卻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因為在他眼裡,我這顆秤砣太重了。重到他認為,隻要吃掉我嶽飛和七千先鋒,就能讓整個中路宋軍士氣崩潰。”
“所以他想錯了。”嶽飛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這居庸關,不是我的墳場,是他的。”
“將軍的意思是……”劉錡若有所悟。
“完顏宗翰以為我們要逃,所以他會急,會猛攻。”嶽飛走回沙盤前——那是臨時用關城地圖和碎石擺的,“那我們偏不逃。我們守,死守。把他這兩萬精騎,死死釘在這關城下。”
“可我們隻有四千人……”張憲急道。
“四千人守關,足夠了。”嶽飛手指點在地圖上,“居庸關地勢險要,一夫當關。金軍騎兵再悍,也得下馬攻城。而我們——”
他看向眾將:“有火器,有城牆,有必死之心。”
“隻要守上一天。”劉錡接話,“隻要守到宗老將軍主力趕來……”
“對。”嶽飛一掌拍在桌上,“到那時,完顏宗翰前有關城,後有我軍主力,便是甕中之鱉!”
帳內寂靜。眾將呼吸粗重。
“可是……”王貴聲音發顫,“一天……我們守得住嗎?”
嶽飛環視眾人:“守不住,也得守。傳令全軍,放棄關內所有非核心區域,全軍收縮至城門樓及兩側城牆。所有火炮集中,彈藥統一調配。重傷員……送下城牆,藏於地窖。”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告訴他們,若城破,便點火。寧死……不作俘虜。”
“得令!”眾將齊聲,眼中已無退意。
巳時初,金軍前鋒抵關北三裡。完顏宗翰駐馬高坡,遙望居庸關。關城上,宋軍旗幟獵獵,城牆可見修補痕跡,但整體完好。
“設也馬這個廢物。”他冷聲道,“五千守軍,一夜就丟了關城。”
身旁副將完顏希尹低聲道:“大帥,據潰兵說,宋將嶽飛用兵詭詐,先破伏兵,再攀險峰……”
“詭詐?”完顏宗翰嗤笑,“在絕對實力麵前,詭詐有什麼用?”
他舉起馬鞭,指著關城:“你看,宋軍旗幟雖多,但城上人影稀疏。嶽飛手裡,最多不過五千殘兵。”
“大帥的意思是……”
“強攻。”完顏宗翰說得輕描淡寫,“用人數碾過去。兩萬對五千,四個打一個,堆也堆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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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希尹猶豫:“可是大帥,我軍此來是為截殺嶽飛先鋒,如今既已破關,是否應速與宗望將軍會合,共擊宋軍中路主力?在此耽擱……”
“耽擱?”完顏宗翰轉頭,眼神如刀,“希尹,你跟我多少年了?”
“二十年。”
“二十年,還不懂用兵之道?”完顏宗翰馬鞭輕拍掌心,“宋軍此番北伐,士氣正盛。若此時避其鋒芒,他們會更猖狂。但若在此,當著兩軍的麵,把他們的先鋒猛將嶽飛碾成齏粉——”
他咧嘴一笑,露出黃牙:“你說,宋軍還有膽北進嗎?”
完顏希尹恍然:“大帥是要……殺雞儆猴。”
“對。”完顏宗翰望向關城,眼中閃過殘忍的光,“傳令,第一猛安正麵佯攻,第二、第三猛安從兩側山脊迂回——宋軍能爬,我們也能爬。第四猛安預備,待城門破時,衝進去屠城。”
“屠城?”完顏希尹一驚,“大帥,城中恐有百姓……”
“百姓?”完顏宗翰冷笑,“我金國兒郎的命,比宋狗百姓金貴。傳令下去,破城之後,三日不封刀。誰砍的宋軍人頭多,賞女人、賞牛羊!”
“得……得令。”
命令層層傳達。金軍陣中響起野獸般的歡呼。而關城上,嶽飛用破虜鏡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他們要屠城。”他放下望遠鏡,聲音很輕。
身旁眾將色變。
“畜生!”張憲怒罵。
劉錡沉聲道:“鵬舉,這是激將法。想激我們出城野戰。”
“我知道。”嶽飛點頭,“所以,我們更不能出城。”
他深吸一口氣,對傳令兵道:“去地窖,告訴那些重傷的弟兄……金軍要屠城。”
傳令兵一愣:“將軍,這……”
“去。”
傳令兵踉蹌跑下城牆。片刻後,地窖方向傳來嘶吼聲,如受傷的野獸。然後,一個個滿身繃帶、拄著拐杖、甚至被人攙扶的傷兵,搖搖晃晃地爬上城牆。
“你們……”王貴哽咽。
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老卒,把拐杖往地上一杵,嘶聲道:“將軍,地窖太悶,弟兄們想上來……透透氣。”
另一個胸口纏滿繃帶的年輕士卒咧嘴笑,血從嘴角流下:“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在城牆上,還能拉幾個金狗墊背。”
嶽飛看著這些傷兵,眼眶發熱。他重重點頭:“好。那便一起守。”
他轉身,對全軍吼道:“兒郎們!金狗要屠城!要殺我們的百姓,辱我們的姐妹!你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怒吼震天。
“那便讓他們看看——”嶽飛拔劍,劍指北方金軍大纛,“什麼叫漢家兒郎的血性!”
巳時三刻,金軍第一波攻勢開始。三千步卒推著楯車,扛著雲梯,黑壓壓湧向關城。
“穩住……”嶽飛在城牆上巡視,“等近些,再近些……”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八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