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後半夜,月亮終於熬乾了血,變成一瓣褪色的銀鏃,斜斜卡在永定河岔口的蘆葦梢頭。
風從河心吹來,帶著碎冰的碴兒,先割蘆葦,再割人臉,最後割燈——風燈罩上的舊報紙“嚓”地一聲裂開,燈焰趁亂爬出來,把“昭和十一年”四個字燒得卷曲發黑,像提前給下一個朝代送葬。
白五爺把舵柄往懷裡一收,烏篷船無聲離岸,船底擦過淺灘的碎石,發出類似關節脫臼的“哢啦”聲。
船尾,啞婆單膝跪著,手壓竹篙,篙頭係一根發弦,弦的另一端纏在沈清禾踝上——銅鈴已卸,發弦成了唯一的“脈”,船與人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靜脈,誰動,誰就被對方的心跳扯疼。
孩子們被塞進艙底,文物箱反扣在上,像給童年加蓋一層冷硬的屋頂。
最小那個把臉埋進龍椅靠墊,黃緞五爪金龍正好蓋住他右耳,耳裡鼓滿心跳,仿佛有人貼著耳廓在喊:“彆怕,彆怕,彆怕——”可聲音越飄越遠,最後隻剩緞麵冰涼的刺繡,像一條凍僵的小蛇。
沈清墨站在艙口,數人頭,三十六,不少。
他抬頭,看見妹妹立在船首,背脊筆直,風把棉袍後擺吹得獵獵作響,露出裡麵墨綠馬麵裙——裙褶裡,最後一層空心銀管已空,隻剩一根“忍冬霧·零”,管壁用朱砂畫著閉合的眼,意為“絕霧”,專為“無人可活”的場合留。
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毒到極處,是藥;藥若回頭,是毒。”
那枚“零”,便是回頭的毒,也是回頭的藥。
沈清禾似有所覺,回頭,衝哥哥彎了彎嘴角——笑極淡,像雪夜燈花“啪”地爆了一下,隨即暗了。
她抬手,把發弦在腕上繞最後一圈,低聲道:“船離岸三裡,我就回去。”
沈清墨沒應聲,隻把月牙疤對著她,像把一彎將蝕的月遞過去:“要回,一起回。”
船行半程,河麵忽窄,兩岸蘆葦高過人頭,枯葉相擊,“沙沙”如無數細小的牙齒在磨骨。
前方水心,泊著一條烏篷姊妹船,船頭掛同樣的風燈,燈罩卻用白報紙糊裡——白光透出來,像一口沒蓋嚴的棺材,縫裡正往外冒魂。
白五爺把舵往左半寸,船身微橫,啞婆竹篙一點,兩船舷幫“咚”地輕撞。
撞擊聲未落,姊妹船艙簾掀動,走出一人——蘇硯舟。
他換了夜行衣,左臂血布已解,新傷上覆一層薄蠟,蠟裡摻“忍冬霧·解”,既能止血,又能遮味。
折扇插在頸後,扇骨仍帶三分焦黑,像一柄剛從火裡抽出的劍。
他抬手,把一隻狹長的鳥籠遞過來——籠門緊閉,籠底鋪的卻不是忍冬葉,而是厚厚一遝“良民證”,每張證裡夾著一枝淡墨忍冬,花蕊處用焦茶葉脈畫著出城路線,與七日前沈清禾遞出去的那張扇麵,同出一脈,卻更細,更冷,更決絕。
“天津港‘科研班’的副官,昨夜‘病逝’。”
蘇硯舟聲音低啞,卻帶著笑,“病逝前,他托我把‘禮物’帶給你們。”
沈清禾接過鳥籠,指尖在籠柵上一拂,銅鈴在籠裡輕輕滾了一圈,沒響——鈴舌被拆掉了,隻剩一枚空心管,管裡塞著卷得極細的薄絹。
她抽出薄絹,對著白報紙燈一照——絹上是一幅港口倉庫平麵圖,墨線極淡,淡得像被淚洇過,卻仍辨得出:
丙字庫,地下二層,通風井北折三十步,有防爆門;門內,編號“甲零七”,三十六具童體標本,尚未解剖;門外,日軍生化班每兩時辰換一次崗,崗哨兩人,犬一隻,犬名“雪姬”,母,三歲,已孕。
沈清禾指節微白,卻沒說話,隻把薄絹對折,再對折,最後塞進“忍冬霧·零”的空管——毒與圖,合而為一,像把刀柄塞進刀鞘,隻等最後那隻握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