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不是一聲怒吼,而是一口歎息。
“忍冬霧·焚”在防爆門深處點燃,先露出極細的一圈藍暈,像誰用毛筆蘸了月光,在鐵壁上描出一枚戒指;下一瞬,戒指陡然勒緊,鐵壁發出“哢啦”脆響,裂縫裡吐出第一朵火舌——淡黃、微苦、帶藥香,像舊京清晨第一碗豆汁被重新煮沸,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爐台。
火舌順著“凵”形玻璃缸遊走,缸內福爾馬林先是被烤出珍珠似的小泡,隨即“嘭”一聲,三十六個童體在火裡輕輕一側頭,仿佛終於嫌熱,又仿佛終於怕冷。
沈清禾立在火圈缺口,背對火,麵向黑暗,左手仍托那隻空鳥籠,籠柵被火烤得發燙,指皮貼上,發出極輕的“滋”,她卻沒鬆手,像要借這點疼,把七年前沒來得及喊出的那聲“彆走”重新烙回喉嚨。
蘇硯舟在她右側,半步之遙,折扇反握,扇骨刃片浸了火,刃口滾出一層幽藍,像一條被月光喂飽的蛇,正回頭找自己的影子。
他抬手,把扇插入她發髻——不是親昵,是標記:“若屍堆難辨,以此相認。”
火光照出兩人腳下,影子被熱浪壓成薄片,薄得能透出發弦——弦一端纏她踝,一端係他腕,中間那段,被火烤得微卷,像一張即將斷裂的弓,卻固執地不肯鬆弦。
鍋爐房側洞,暗渠潮聲已漲。
沈清墨把最後一隻狼青幼崽塞進衣襟,母犬“雪姬”在他臂彎裡最後一次抽搐——分娩完第五子,它抬頭,舌尖舔了舔他月牙疤,像替誰完成七年前沒來得及落下的那吻。
隨即,它頭一沉,眼闔上,腹膜在火霧裡漸漸透明,像一張被水浸濕的窗紙,終於看見外麵的夜。
沈清墨沒停留,抬手,把母犬遺體平放進“忍冬霧·生”殘霧裡,轉身,匕首反握,刃口劃開爐壁鐵皮帶,露出後麵早被鑿穿的暗渠口——渠口僅半肩寬,水黑如墨,卻帶著退潮後的腥甜,像一口剛被挖開的墳,卻混進了忍冬花香。
他先送幼崽,再送自己,膝行入水,衣襟鼓起,像一麵被風撕碎的旗,旗上繡著無人見過的家徽——徽呈月牙形,沾血,帶苦,卻亮得足以照見回舊京的路。
暗渠儘頭,姊妹船燈火已熄,啞婆竹篙一點,船底擦過淺灘碎石,發出“嚓啦”一聲,像給誰提前送葬。
沈清墨翻上船板,第一件事,把五隻幼崽放進早挖好的豆汁渣暖窩;第二件事,抬眼望主港方向——那裡,火已升至穹頂,像一朵遲開的忍冬,花蕊裡卻裹著真正的硝。
火光映在他瞳孔裡,瞳孔深處,卻映出更遠的北平:城牆、豆汁攤、被流彈掀翻的父母、牆頭那株忍冬——白黃交疊,像一柄柄小傘,替他們擋了第一片彈片,也替他們記住仇恨。
他忽然伸手,在船板上用血畫一道箭頭——箭頭指北,卻寫“未歸”。
那是給妹妹留的暗語:“花萼未歸,我替你們回家,你們——替我看火。”
主倉火場,火已爬上屋頂鋼梁。
梁是工字鋼,塗防火漆,漆被火舌舔得起泡,泡爆開,濺出無數小火星,像一場逆向的流星雨,從地麵往天空燒,燒得夜空發出“嗶啵”脆響,仿佛連黑布也怕疼。
沈清禾終於鬆手,鳥籠被火掀翻,最後一枝忍冬跌入火裡,花枝先被烤得卷曲,隨即“啪”一聲,花苞炸開,花粉被熱浪揚成一片極細的金霧——金霧與黃火相交,竟發出淡淡苦香,像七年前濟南府清晨,父親端給她的第一碗豆汁,碗底沉著兩朵忍冬,一朵白,一朵黃,白的是她,黃的是哥哥,兩朵一起入口,苦得她直皺眉,父親卻笑:“苦儘,花就開了。”
此刻,花終於在火裡開了,她卻再也找不到那隻遞碗的手。
蘇硯舟拖她,發弦在兩人腕間繃得筆直,弦心嵌著最後一粒銅鈴碎片,碎片割皮,血沿弦走,像給火場加一條細細的紅線,紅線儘頭,是防爆門側壁的維修豎井——井窄,僅容一人,井壁鑄鐵,被火烤得發紅,像一條豎起來的爐條。
他先推她入井,自己回身,折扇展開,扇麵最後半瓣墨梅被火風撕下,梅瓣飄向火場深處,正落在“甲零七”玻璃缸碎片上,碎片沾血,血裡映出三十六個童體最後的側影——影被火拉長,像三十六柄小傘,終於找到回家的風。
折扇“哢”地合攏,扇骨刃片彈回,蘇硯舟反手,把整柄扇擲向火心——扇在空中裂開,七枚刃片四散,像七隻夜梟,各自尋敵,最後一枚,正中那條“凵”形缺口的主梁,梁斷,火塌,整座倉庫發出“轟”地一聲悶咳,像巨鰻終於被自己的火噎死。
豎井儘頭,是防爆門頂。
井口被潮水壓得半開,浪頭每撲一次,鐵蓋便“咣當”一聲,像給誰送葬的鑼。
沈清禾先爬出,膝行在門頂鐵甲,赤足被鹽屑割得血痕交錯,卻顧不上疼,回身,拉蘇硯舟——拉空。
發弦在兩人掌心裡斷,斷口整齊,像被火一刀裁斷,裁斷處,連著最後一粒銅鈴碎片,碎片沾兩人的血,像一枚被歲月磨薄的月,終於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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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內,火浪已追至井底,把豎井烤成一根倒插的煙囪,蘇硯舟半身尚在井內,抬頭,對她笑——笑極淡,像雪夜燈花最後那一爆,隨即暗了。
他抬手,把斷弦纏回自己腕,纏得極緊,像纏住一段即將潰散的姻緣。
然後,他掌心向下,對她輕輕一推——推得極輕,卻推得她連退三步,第三步,足跟已抵門沿,浪頭打來,她仰麵跌入潮中,入水前最後一眼,看見他折身,迎向火舌,背影像一柄終於合鞘的刃,鞘是火,刃是夜,合得無聲,也合得——永訣。
海水正漲,浪頭如牆,牆裡卻開一條暗縫。
沈清禾被暗縫吞進去,像被一頁濕書合起,書頁外,火聲、爆聲、梁塌聲,一並隔絕,隻剩心跳,在她自己耳裡,鼓成一麵獨行的更漏。
暗渠儘頭,姊妹船燈火再燃,卻隻燃一半——燈罩用白報紙糊裡,光被字痕割得支離破碎,像提前撒好的紙錢,卻遲遲等不到送葬的人。
沈清墨立在船尾,手裡攥那根斷弦,弦心銅鈴碎片刺進掌紋,血沿指縫滴落,落地卻無聲,被船板瞬間吸儘,像一條不肯回頭的河,終於找到入海口。
他抬眼,看暗渠口——那裡,水先黑,後紅,再後,泛起一層極細的金粉,金粉是忍冬花粉,是火裡餘生,也是某人最後的遺囑。
金粉浮在水麵,遲遲不落,像替誰守靈,又像替誰指路——路指北,指舊京,指花萼,指一句未說完的:“月落無聲,花萼未歸,毒儘,刃藏,人間——尚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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