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芒種令
霜降後二十七日,風把日曆掀到芒種,北平把最後一縷麥芒折成一枚細長的令牌,令牌上無字,隻有一條被陽光曬得發亮的金線,金線儘頭係著一粒尚未落地的種子,種子外殼刻著極小的反文——“芒種令,專召無名者歸田,也召無名者歸心”。蘇硯舟與沈清禾並肩站在前門箭樓陰影裡,腳下是昨夜返潮的青磚,磚縫裡滲出極淺的麥香,香裡混著鐵鏽、塵土與遠處電車刹車時濺出的火星;頭頂是剛被太陽鍍上一層薄金的城樓簷角,角尖懸著一枚早已停擺的古老風鈴,鈴舌缺失,卻仍在風裡發出無聲的擺動,像一條被時間遺落的指令。他們手裡沒拿農具,隻捧一隻被雨水泡軟的空紙箱,箱長一尺二寸,箱寬七寸,箱高恰好盛得下兩人並攏的呼吸;箱底留著去年秋天的郵戳,戳跡模糊,隻能辨認出“北”字的一半,另一半被麥芒刺穿,裂口處露出極細的纖維,纖維在風裡輕輕顫抖,像尚未寫就的軍令。第一召,召土。沈清禾把紙箱平放於地,箱口朝天,像一口臨時掘出的淺井;她伸指沿箱沿劃一圈,指痕剛落,箱內自動浮起一指厚的黑土,土粒飽滿,帶著昨夜雨水的重量,也帶著前朝炊煙的餘溫。土麵很快裂開一道極細的縫,縫裡探出一根半透明的麥芒,芒尖挑著一粒被陽光曬得發亮的銅綠,銅綠形狀如縮小的箭鏃,箭鏃上刻著更小的字——“歸田者,請先把自己種回自己”。她抬手掐斷麥芒,斷口處滲出極淺的青汁,汁水落在箱沿,立刻凝成一枚不規則的印章,印章無柄,卻自動在紙箱外側蓋下一個模糊的“田”字,筆畫歪斜,卻剛好蓋住箱縫,像給即將啟程的軍令加上第一枚騎縫章。第二召,召水。蘇硯舟接過紙箱,轉向護城河方向,河麵剛被陽光鋪平,像一頁等待鈐印的舊簿冊;他俯身,把紙箱斜探入水,水麵立刻沿箱口上升,升至三分一處停住,水色澄澈,映出城樓、風鈴、麥芒與兩人的倒影,倒影被水紋輕輕扭曲,像一幅尚未乾透的淡彩。水中很快浮起一粒被泡大的麥種,種皮裂開,露出裡麵極小的白色胚芽,胚芽形狀如縮小的令箭,箭身刻著“歸心者,請先把自己流回自己”。他用指尖輕觸胚芽,芽尖立刻彈出一滴極亮的水珠,水珠落在箱內黑土上,發出極輕的“嗒”,像給軍令加上第二枚水印,水印很快滲入土中,把“田”字邊緣暈出一圈更淡的輪廓,輪廓如月,卻帶著日光的溫度。第三召,召火。兩人並肩,把紙箱高舉過頭頂,對準正午的日頭,陽光被箱口收束,收成一團極亮的金線,金線落在水麵,水麵立刻升起極薄的霧氣,霧氣帶著麥香與土腥,也帶著河水微涼的鐵鏽味;霧氣升至三尺處停住,凝成一粒極小的水珠,珠內倒映整座前門城樓,樓門洞開,卻無人進出,隻有一條被陽光拉長的影子,影子儘頭寫著“歸命者,請先把自己燃回自己”。水珠很快蒸發,卻在蒸發前把最後一絲亮光投在箱沿,亮光凝成一枚極燙的火漆,火漆自動封口,把“田”字與“水”紋一並烙合,烙成第三枚朱印,印色赤而不豔,像剛被批準的赦令,也像尚未熄滅的灶火。第四召,召風。風從正東來,帶著尚未成熟的麥浪聲,聲浪沿箱沿旋轉,旋轉成一隻極小的漩渦,漩渦很快把紙箱整體托起,托離地麵一寸,箱底離開青磚的瞬間,發出極輕的“哢”,像最後一枚暗鎖被打開;風繼續旋轉,把紙箱四壁逐一撕去,撕成四片極薄的紙帆,帆上分彆現出“歸田”“歸心”“歸命”“歸無名”四行小字,字跡被風揉皺,卻仍未脫落,像四道同時生效的軍令,也像四頁同時簽發的通行證。紙箱底板最終留在兩人掌心,板上隻剩一粒被陽光曬得發亮的麥種,種皮完整,卻輕若無物,像所有命令的終點,也像所有起點的空白;他們同時把指尖按在種子兩側,指尖同時用力,種子“啪”地裂開,裂成兩瓣,一瓣落在沈清禾掌心,一瓣落在蘇硯舟掌心,瓣瓣都刻著同一行極細的反文——“芒種令,至此生效,歸田者、歸心者、歸命者、歸無名者,請在下一粒麥芒落地前,把自己重新種回自己”。末段,無碑,碑已被他們走成一條僅容並肩的麥壟,壟長一尺二寸,壟寬七寸,壟高恰好盛得下兩人並攏的腳印;腳印在壟內繼續發芽,芽尖挑著極輕的銅綠、極亮的水珠、極燙的火漆與極薄的風帆,像給整座北平重新加上最後一道騎縫章,章麵無字,卻讓所有歸田者、歸心者、歸命者、歸無名者同時聽見同一聲極輕的“哢”——那是芒種令被正式蓋在第六十四章最中央的聲音,也是下一粒麥芒即將落地的聲音,更是所有無名者同時歸位、同時出發、同時把自己重新種回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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