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雷的餘威似乎仍在青溪城上空回蕩,但那震耳欲聾的轟鳴過後,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廢墟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緩緩籠罩下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
東門的缺口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眼。坍塌的磚石堆積如山,混合著凝固的血液和破碎的肢體,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硝煙、血腥和一種皮肉燒焦後的詭異氣味,令人作嘔。
守軍們或癱坐在瓦礫間,目光呆滯;或機械地搬運著同袍的遺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更多的人則相互倚靠著,靠著尚且完好的牆根,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已失去。白日的狂熱與勇氣褪去後,是劫後餘生的虛脫和麵對慘烈傷亡的巨大悲痛。低沉的啜泣聲和傷員壓抑的呻吟,在寂靜的夜裡斷斷續續地傳來,更添幾分淒涼。
林默涵站在缺口邊緣,腳下是鬆動的碎石。夜風吹拂著他沾染了煙塵血汙的衣袍,帶來刺骨的寒意。他的目光掃過這片人間地獄般的景象,掃過那些年輕而此刻卻寫滿麻木與痛苦的麵孔,心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般的疼痛。
顧曉婷無聲地走到他身邊,遞過來一個水囊。她的玄衣幾乎被暗紅色的血漬浸透,緊貼在她纖細而堅韌的身體上,臉色在暮色中顯得異常蒼白,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卻也難掩深深的倦意。
“傷亡統計初步出來了,”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陣亡超過一千五百人,重傷……近千,輕傷不計其數。呂師囊帶來的部下,折損了近三成。東門防禦體係基本癱瘓,‘雷吼’損毀了十一具,彈藥……所剩無幾。”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把重錘,敲在林默涵的心上。這些都是他帶出來的兵,是相信他能帶來希望的人。
“童貫那邊呢?”林默涵接過水囊,卻沒有喝,隻是握在手裡,冰涼的觸感讓他保持著一絲清醒。
“損失肯定比我們大,尤其是最後那一下。”顧曉婷頓了頓,“但對他而言,傷筋動骨未必,更多的是挫了銳氣。他正在重整隊伍,外圍的探馬回報,官軍營寨燈火通明,調動頻繁,像是在醞釀下一次進攻,也可能……是在防備我們夜襲。”
林默涵沉默著。他知道顧曉婷的潛台詞,童貫耗得起,他們耗不起了。
這時,蘇羽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瓦礫爬了上來,他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眼神裡還殘留著引爆“震天雷”時的驚悸。“老…老大,缺…缺口必須立刻堵上!不然…不然天一亮……”他結巴著,焦急地比劃。
“我知道。”林默涵打斷他,聲音低沉,“但怎麼堵?用人命去填嗎?”
蘇羽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現有的材料和人手,想要在一夜之間修複如此巨大的缺口,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柳青妍也拖著疲憊的步伐走來,她甚至沒能卸下盔甲,隻是將滿是缺口的佩劍插回劍鞘,動作顯得有些僵硬。“聖公,夫人,”她聲音微弱,“士兵們……需要休整,士氣……很低落。有些人在問,我們還能守多久……”
這個問題,像幽靈一樣在廢墟上空盤旋。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從下方傳來。幾人循聲望去,隻見幾個呂師囊部下的軍官,正與負責後勤的義軍軍官激烈地爭執著什麼,情緒激動。
“……憑什麼克扣我們的糧食!我們兄弟也死了那麼多!”
“不是克扣!是存量不足!要先保證重傷員!”
“放屁!我看你們就是排外!拿我們當炮灰!”
顧小蘭帶著美樂,正試圖給一個靠在牆邊、眼神空洞的年輕士兵喂水,聽到爭吵,她擔憂地望了過去。陳知謹也聞聲趕來,試圖勸解,但他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激動的方言對罵中。
內部分裂的苗頭,在巨大的壓力和損失下,開始顯現。
林默涵看著這一幕,眼神複雜。他緩緩走下瓦礫堆,來到爭吵的人群麵前。他沒有立刻出聲,隻是用那雙深邃而疲憊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那幾個情緒激動的呂部軍官。
他的目光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那幾名軍官在他的注視下,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最終隻剩下粗重的喘息。
“糧食,會按傷情和體力消耗統一分配,不分彼此。”林默涵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守城,沒有炮灰,隻有戰友。死去的每一位,無論是青溪子弟,還是永康來的兄弟,都是為了腳下這片土地,為了我們共同不想回去的過去而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漸漸圍攏過來的、滿臉疲憊和茫然的士兵。
“我知道,大家很累,很痛,很怕。”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感同身受的沉重,“我也累,也怕。看著這麼多熟悉的兄弟倒下,我心如刀絞。”
這坦誠的話語,讓許多士兵抬起了頭,怔怔地看著他。
“但是,”林默涵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們現在能退縮嗎?能向城外的童貫跪下,祈求他放過我們,讓我們重新回去做那豬狗不如的佃戶,任由貪官汙吏盤剝,看著自己的兒女繼續挨餓受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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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人群中,一些老資格的義軍士兵紅著眼睛吼道。
“沒錯,不能!”林默涵斬釘截鐵,“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青溪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這道防線後麵,是我們的父母,是我們的妻兒,是我們剛剛看到的一點活下去的希望!這道防線若破了,我們之前所有的犧牲,就都白費了!所有死去的人,就都白死了!”
他指向那巨大的缺口,指向城外官軍營寨的方向,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童貫以為炸開一個口子,就能摧垮我們?他錯了!這缺口,堵得上,我們要堵!堵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