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恭那帶著血腥氣的妥協,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裡潑進一瓢冷水,短暫的炸響與平息後,留下的是更深的焦灼與不安。他肩膀碎裂的劇痛和當眾的低頭,固然壓製了明麵上的衝突,卻無法填飽數千張饑餓的肚子,更無法驅散彌漫在青溪城每一個角落的、對未來的深切茫然。
顧曉婷站在修複了一小段的城牆上,指尖拂過粗糙的、新舊不一的磚石縫隙,觸感冰涼。她的目光越過大片焦黑荒蕪的戰場,投向遠方官軍駐紮的石塘鎮方向。那裡,炊煙嫋嫋,旌旗在秋風中舒展,一派從容不迫的景象。與她身後這座死寂、饑餓、如同垂死巨獸般喘息的城市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童貫在等。像最有耐心的獵人,守在受傷獵物的巢穴外,不急於致命一擊,隻是靜靜地等著,等著獵物自己流儘最後一滴血,或者從內部開始腐爛。他這一手,比狂風暴雨般的進攻更令人窒息。顧曉婷厭惡這種無力感,她習慣於掌控,習慣於用精準的計算和果決的行動解決問題。可現在,她能計算出口糧還能支撐幾天,能計算出傷員死亡的速度,卻計算不出如何變出糧食,計算不出如何打破這令人絕望的圍困。這種明知結局卻無力改變的滋味,像毒蛇一樣啃噬著她的內心。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堅信的“人定勝天”,在這殘酷的世道和物理的極限麵前,是否隻是一種可笑的傲慢。
林默涵的身影出現在城牆另一頭,他走得很慢,似乎在仔細檢查每一處修補的細節。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顧曉婷知道,他承受的壓力遠勝於任何人。他不僅是軍事領袖,更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他不能流露出絲毫猶豫,不能像她一樣,偶爾還能在無人的角落,泄露出那一絲深藏的疲憊與彷徨。
腳下的城牆,仿佛就是他此刻心境的寫照——千瘡百孔,勉力支撐。杜恭的暫時臣服,與其說是認同,不如說是審時度勢下的無奈選擇。一旦外部壓力稍減,或者內部危機爆發,這股力量隨時可能再次成為致命的隱患。而更讓他揪心的是普通軍民的眼神。那裡麵曾經燃燒著的希望之火,如今隻剩下微弱的火星,在饑餓和恐懼的寒風中搖曳,隨時可能熄滅。他走過街頭,能感受到那些隱藏在麻木表情下的懷疑與無聲的質問:聖公,你許諾的活路,在哪裡?每一次聽到傷兵營裡因缺醫少藥而傳來的哀嚎,他都感覺像有一把鈍刀在割自己的心。他是生物學博士,卻救不了眼前這些鮮活的生命;他是計算機博士,卻算不出一條能讓所有人活下去的生路。這種知識與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或許……曉婷是對的?有時候,最理性的選擇,反而是最殘酷的?
壞消息總是結伴而來。當杭州民變被鎮壓、朝廷援兵正不斷調往石塘鎮的情報被確認時,指揮所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羽幾乎是癱坐在椅子上的。杭州的希望破滅,意味著他們最後一絲借助外部形勢扭轉局麵的可能性也消失了。他低頭看著自己因為長期接觸火藥而微微泛黃、甚至有些脫皮顫抖的手指,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湧上心頭。他造出了這個時代不該存在的武器,贏得了不可能的勝利,卻最終要敗給最原始的饑餓和疾病?那些複雜的公式,那些精妙的設計,在“沒有糧食”這四個字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甚至開始恐懼,恐懼自己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加速毀滅的詛咒。那些中毒工匠的咳嗽聲,日夜在他耳邊回響,像是在控訴他的無知與魯莽。
柳青妍默默地站在一旁,手緊緊握著劍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想起了那些餓著肚子、卻依舊在城頭堅持巡邏的士兵,想起了他們看向自己時,那混合著信任與渴望的眼神。作為將領,無法讓士兵吃飽肚子,是最大的失職。這種無力感,比麵對千軍萬馬更讓她痛苦。
她不禁回想起最初的日子,那時雖然艱難,但大家眼裡有光,心中有火。現在,火苗快要熄滅了。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明天依舊沒有糧食,城牆上那些忠誠的士兵,還能否舉起手中的武器?她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羞愧,仿佛是對那些誓死追隨者的背叛。可現實就像冰冷的城牆,無情地矗立在眼前。
城內的危機如同潰堤的洪水,洶湧而至。
糧食徹底斷絕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開。起初隻是竊竊私語,很快變成了公開的抱怨和絕望的哭喊。救護所裡,顧小蘭看著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因為重傷和營養不良,在她懷裡慢慢停止呼吸,她甚至沒有眼淚可以流,隻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
美樂不安地在她腳邊蹭著,發出細微的嗚咽。顧小蘭抱起它,將臉埋在它柔軟卻也有些瘦削的毛發裡。她好想念實驗室裡那些瓶瓶罐罐,想念學校裡無憂無慮的日子,甚至想念姐姐嘮叨她少吃糖的聲音。那些曾經覺得平淡甚至有些煩惱的日常,此刻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救不了這麼多人,她的“仙術”在真正的苦難麵前,如此微不足道。那種看著生命在眼前消逝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幾乎要將她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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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蘇羽心驚的是,他發現自己的胸悶氣短越來越嚴重,而之前參與火藥製作的工匠,倒下的越來越多。科技的副作用,在這個缺乏防護和認知的時代,正以最殘酷的方式反噬著它的創造者。
夜幕降臨,林默涵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街道上。曾經的萬家燈火,如今隻剩下零星幾點,如同鬼火。饑餓的呻吟和壓抑的哭泣聲,從兩旁的屋舍中斷斷續續地傳來,像無數根細針,紮在他的耳膜和心臟上。他走到北街糧倉舊址,那裡空空如也,隻剩下幾個巨大的、空空如也的糧囤,像巨獸死去的骸骨。他仿佛能看到,無數雙饑餓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他,充滿了祈求,也充滿了……即將轉化為怨恨的可能。杜恭部下的牢騷,義軍內部的動搖,城內潛在的串聯……所有這些,都在饑餓的催化下,發酵成致命的毒藥。守,是坐以待斃;降,是自尋死路;突圍,是帶著這群餓得拿不動武器的人去送死。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絕望,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抬頭望向星空,那璀璨的銀河,曾經激發了他無數探索的欲望,此刻卻顯得如此冰冷和遙遠。難道,他們穿越時空,曆經生死,最終隻是為了在這陌生的朝代,上演一場更加慘烈的悲劇嗎?
不!一定還有路!
一個近乎瘋狂、被他下意識壓抑了許久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混亂的思緒!
他猛地停下腳步,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是了!他們並非這個時代的囚徒!他們來到這裡,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意外!那麼,回去,是否也存在一絲微乎其微的可能?
這個想法讓他渾身戰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絕境中看到一線生機的激動。這無關乎逃避,而是在所有已知選項都通向毀滅時,去探索那唯一未知的、或許蘊藏著希望的道路!
他幾乎是跑著回到了指揮所。油燈下,核心成員們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絕望的灰敗。
蘇羽彙報著工匠中毒和物資徹底匱乏的情況,聲音低沉而絕望。
柳青妍報告軍中斷糧已超過一日,士兵們全靠意誌支撐,但誰都知道,意誌無法替代糧食。
顧曉婷則帶來了更壞的消息:“‘清風’發現,城內有幾個小團夥,似乎在暗中串聯,可能與城外有接觸。”
所有人都看向林默涵,目光中帶著最後一絲期盼,或者說,是等待他宣布最終判決的麻木。
林默涵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熟悉而憔悴的麵孔,最終落在蘇羽身上。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克製而微微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們還有最後一條路。”
顧曉婷眉頭緊蹙:“是什麼?”她幾乎以為林默涵要做出什麼極端的選擇。
林默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著蘇羽,一字一句地問道:“蘇羽,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嗎?”
蘇羽先是茫然,隨即,像是被一道電流擊中,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眼睛瞪得滾圓,嘴巴張了張,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結巴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老…老大…你…你…你是說…回…回…回去?!”
林默涵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那決絕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燃燒的火焰。
“既然此路不通,那我們就……想辦法,回到我們來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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