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子彈鑽進廖三民後腦時,帶走的似乎不隻是生命。法醫驗明正身,在那份標誌著一切終結的文書上簽字時,手指掠過他冰冷的額角,那裡沒有囚徒常有的扭曲或鬆弛,隻有一片空洞的平靜,像一口乾涸的井。唯一的異處,是那雙眼睛,沒能完全闔上,殘留著一道極細的縫隙,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仍不足以隔絕這塵世最後一點光。
囚服被換下,裹上了一身廉價的、化纖質地的藏藍色壽衣,布料硬挺,摩擦著失去彈性的皮膚,發出窸窣的微響。他被安置在一副薄薄的、沒有上漆的木製擔架上,由兩個穿著深藍製服、麵無表情的殯儀館員工抬著,走向那條最終的通道。通道很長,頭頂的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光線慘白,均勻地塗抹在牆壁和水泥地上,也塗抹在他青灰色的臉上。空氣裡是消毒水、塵埃和一絲若有若無、無法徹底清除的焦糊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屬於終點的味道。
秀英區殯葬管理所的老張,在火化間乾了二十年,此刻正靠在冰涼的金屬爐門邊,眯著眼,看著那擔架被緩緩推過來。他見過太多人以此種姿態到來,胖的,瘦的,年老的,年輕的,平靜的,猙獰的。廖三民在其中,似乎並無特彆。隻是當擔架經過他麵前時,老張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那張臉,掃過那道沒能完全閉合的眼縫。他心裡莫名地咯噔了一下。那縫隙裡,沒有光,隻有一片沉黯,卻又像藏著點什麼,不是未散的魂靈,倒像……一個極其微弱的、凝固的問號。
手續交接,蓋章,確認。一切按部就班,沉默而高效。老張和搭檔上前,準備將遺體轉移至傳送帶上。那身劣質壽衣摩擦著擔架木板,聲音在寂靜的火化間裡顯得格外刺耳。他們將他抬起,放正。頭顱在失去支撐時,微微偏向一側,那道眼縫,恰好對著老張的方向。
爐門厚重,帶著金屬特有的沉滯聲響,緩緩開啟。爐膛內尚未點火,黑洞洞的,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巨口,內壁殘留著前一位逝者留下的、尚未冷卻徹底的餘溫,一股熱浪混著灰燼的氣息撲麵而來。
傳送帶開始轉動,發出低沉的嗡鳴。廖三民的軀體,隨著履帶的移動,頭部最先沒入那片黑暗。就在他整個身體即將完全滑入爐膛的一刹那——
老張猛地頓住了正要關閉爐門的手。
他好像……聽到了一聲極輕微的、幾乎被傳送帶噪音掩蓋的歎息。
不,不是聽到。更像是感覺到。一股極細微的氣流,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震顫,拂過他裸露的手腕皮膚。那歎息裡空無一物,沒有痛苦,沒有悔恨,也沒有解脫,隻是一種純粹的、物理性的泄氣,像一個被紮破後,緩慢漏儘最後一絲空氣的皮球。
緊接著,爐膛深處,那具本應徹底失去一切生機的身體,在履帶即將將其完全送抵定位的瞬間,猛地、用一種極其突兀而迅猛的姿態,坐了起來!
不是痙攣,不是蜷縮。是腰腹發力般的、完整的坐起。脊背甚至挺得筆直,頭部保持著微微偏向一側的姿態,那道眼縫,在爐內陰影的襯托下,似乎更清晰了些。
老張的呼吸窒住了。旁邊的搭檔也僵在原地,張著嘴,發不出任何聲音。火化間裡隻剩下機器單調的嗡鳴。
“砰。”
一聲沉悶的敲擊,從爐膛內傳來。
老張的眼皮跳了一下。
“砰…砰…”
不是肌肉骨骼在高溫下爆裂的聲響,那聲音更乾脆,更有節奏。一下,又一下,沉悶,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度,像是……像是指關節,在堅硬的平麵上叩擊。
“砰…砰…砰…”
節奏逐漸穩定,加快。老張的瞳孔驟然收縮。這聲音……這聲音像極了無數個深夜裡,他從值班室出來,穿過寂靜的走廊,聽到的從那些還亮著燈的辦公室裡傳出的,敲擊鍵盤的聲音。急切,密集,帶著一種追趕什麼的焦灼,又混合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固執。
就在這詭異的“打字聲”中,老張的目光,死死鎖在廖三民那半張側臉上。爐內光線昏暗,但他仿佛能穿透那片陰影,看到那道眼縫。它不再是空洞的,那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凝聚,在翻湧。不是淚,不是血。是一種情緒。極其複雜的、洶湧的情緒——是驚愕,是恍然,是巨大的荒謬感,是遲來的、撕心裂肺的痛悔,是滔天的恨意,是徹底的絕望,是……不甘心!所有這一切,被壓縮在那一道窄窄的縫隙裡,幾乎要噴薄而出。
原來,那聲歎息不是空無。是封存。是將所有未來得及表達、也永無機會再表達的滔天巨浪,死死壓住後,泄露出來的唯一一絲縫隙。
老張猛地伸手,狠狠按下了爐門旁的啟動按鈕。他不能再看了。
厚重的爐門發出沉悶的合攏聲,嚴絲合縫,將內部的一切景象與聲響徹底隔絕。
點火器工作的微弱電流聲後,是燃氣被引燃的轟然低鳴。爐膛內,烈焰驟然升騰,橙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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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還能聽到一些異響,像是木材在烈火中爆裂,又夾雜著彆的、更難以分辨的聲音。但很快,所有雜音都被一種純粹、狂暴的燃燒聲所吞沒。高溫扭曲了空氣,透過觀察窗那小小的、耐熱的玻璃,隻能看到一片晃動的、炫目的光。
老張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點著一支煙,手有些抖。他沒有再看觀察窗。他隻是聽著那燃燒的聲音,想象著裡麵正在發生的一切:藏藍色的化纖壽衣在火焰中卷曲、碳化,發出刺鼻的氣味;皮膚失去水分,緊繃,然後破裂;脂肪融化,助長著火勢;肌肉纖維收縮,牽動著骨骼……最後,是那曾經承載過一個複雜靈魂的骨骼,在持續的高溫下,變得脆弱,最終坍塌,化作一片片灰白的、還帶著灼熱的餘燼。
一小時後,提示音響起。燃燒程序結束。
老張戴上厚厚的手套,打開爐門。熱浪裹挾著灰白色的塵埃湧出。他用特製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將骨灰耙出,放置在冷卻台上。
大部分骨骼都已碎裂,呈片狀或塊狀,還帶著高溫的餘熱。在那一堆灰白之中,老張的目光被一樣東西吸引。
那是廖三民的頭蓋骨天靈蓋附近的一塊碎片,不算大,邊緣不規則。奇異的是,在那塊碎片的中心,靠近原本應該是後腦中彈位置的下方,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孔洞,不像是子彈造成的那種破壞性的貫穿,更像是一個被極細的鑽頭精心鑽出的、深不見底的小孔。孔洞周圍的骨質,顏色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深一些,帶著一種詭異的暗沉。
老張用鑷子,輕輕將那塊碎片夾起,放在一旁,準備單獨收納。
骨灰在冷卻台上漸漸失去溫度,從灼熱變得溫熱,最後,隻剩下一片徹底的、冰涼的死寂。
老張履行著他的職責,用一把小掃帚,將所有的骨灰與碎骨,一點不剩地、輕柔地掃入一個粗陶製成的骨灰壇中。當最後一點灰燼也被納入壇內,他拿起蓋子,準備蓋上。
就在蓋子即將合攏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又低頭,朝那黑黢黢的壇口裡望了一眼。
骨灰靜靜地躺在壇底,細膩,灰白,無聲無息。
可是,老張卻覺得,在那一片死寂的灰白之上,似乎仍殘留著一絲極淡極淡的、屬於驚愕與不甘的“目光”,正穿透陶壇的壁壘,茫然地、固執地,望向這個它再也無法理解的人世。
他沉默著,將蓋子緩緩旋緊,發出了沉悶的、最終的隔絕之聲。
在秀英區殯葬管理所門前等待譚笑七和譚曉煙的就是昨天那位告訴譚笑七說馬局不在中心分局裡的小民警,譚笑七以前沒見過。譚笑七以為通知十點來殯葬所,是可以向遺體最後告彆什麼的,他準備和警員商量,給遺體擦洗換衣後再火化,誰知道小警察告訴他說,“廖三民已經在執行後直接拉到這裡火化了。
一股怒氣直衝譚笑七頭頂,特麼的就是說昨天晚上馬維民打電話的時候,三民已經是一堆骨灰了,那你們讓我十點來殯葬所,有沒有這個必要。譚曉煙來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設,她怕見到死人,怕火化場的氣氛,一聽連廖三民最後一眼都看不到,於是鬆了口氣。
看著小警察怯生生的麵孔,譚笑七知道就算責備也挨不到小警察身上,他詢問小警察相關費用,對方告訴他說所有死刑犯所有費用都由國家承擔,這讓譚笑七之前了解到的包括射擊費用,靈運費,抬屍費,火化費由死者家屬負責的傳聞成了傳聞,死者家屬隻要自購骨灰盒即可。
譚笑七由著堂姐挑選了一個莊嚴肅穆的長方形骨灰盒,不貴,他讓堂姐坐下,自己去領取那個裝著廖三民骨灰粗陶製成的骨灰壇,他打開壇蓋掃了一眼,骨灰靜靜地躺在壇底,細膩,灰白,無聲無息。
譚笑七覺得,回去就應該和二嬸,堂姐打開三民的遺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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