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風裡帶著味道。
是塵土被烈日烘焙後的焦躁,是古柏林立百年沉澱的肅穆,還有……一種無聲燃燒的渴望。鄔嫦桂站在地壇公園臨時搭起的高台上,目光掠過台下那片黑壓壓的、攢動的人頭。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手裡沒拿講稿,指尖在微涼的金屬話筒上輕輕一點。
“智恒通,隻要人才。”
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去,不高,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滾沸的油鍋,讓底下嗡嗡的嘈雜為之一靜。幾百雙眼睛,帶著懷疑、熱切、審視、困頓,齊刷刷盯在她身上。她今天穿了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裝套裙,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光滑的髻,露出清晰的額頭和頸線。這身打扮在灰藍黑為主色調的人群裡,紮眼得過分。
“英語,是門檻。要能說,能寫,能跟外麵的世界吵架,也能把外麵的東西拿回來。”她語速平穩,字句清晰,不容置疑,“專業,是根基。計算機,自動化,國際貿易……你有一技之長,智恒通就給你鋪路。我們不同學曆,但要求本科,要的是受過係統訓練的腦子。”
她稍作停頓,感受著台下那根越繃越緊的弦。空氣裡的燥熱似乎又升騰了幾分。
“至於月薪——”她拉長了尾音,看到前排幾個年輕人的喉結緊張地滾動了一下,“五百元。人民幣。”
轟!
那根弦斷了。
“五百塊?!”
“真的假的?!”
“老天爺……”
驚呼聲、質疑聲、興奮的議論聲猛地炸開,人群像被狂風卷過的麥浪,劇烈地波動起來。前麵的人拚命往前擠,後麵的人踮著腳尖,伸長脖子,生怕漏掉一個字。維持秩序的保安胳膊挽著胳膊,組成的人牆被衝得搖搖晃晃。躁動的人潮散發著灼熱的氣息,混著汗味和塵土,撲麵而來。
鄔嫦桂站在原地,沒動。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弧度。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潭死水,不起風浪,怎麼撈到大魚?她主持智恒通,不是小打小鬨,她要的,就是打破京城這沉悶的格局,用真金白銀,砸開一條通往未來的路。媒體?她眼角餘光掃過旁邊架起的長槍短炮,心裡冷笑。報道吧,儘情地報道,免費的廣告,正好借你們的筆,把“智恒通”和“五百塊”焊死在一起。
老魏從旁邊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擔憂:“鄔總,人太多了,會不會……”
“怕什麼?”鄔嫦桂沒回頭,聲音不大,隻容兩人聽見,“水渾了,才好摸魚。”
混亂是階梯。這是譚總的教誨,今天她特意隻帶了魏汝之,而沒讓容易衝動的吳德瑞和他的那幫手下前來,她不怕有人搗亂,她隻怕沒人搗亂。
然而,這階梯上,總會冒出幾隻礙眼的蟑螂。
就在人群情緒即將達到頂峰,幾個膽大的應聘者已經試圖把簡曆直接遞上高台的時候,一陣極其刺耳、帶著破鑼嗓子和電流雜音的喇叭吼,像一把生鏽的鋸子,猛地鋸斷了現場的喧囂。
“大家——不要上當——!!智恒通是騙子公司——!!”
所有人,包括鄔嫦桂,都循聲望去。
側後方,如意公司的招聘攤位前,那個矮壯黑糙的老總張廣財,正踩在一個不知從哪兒搬來的破木箱上,踮著腳,脖子抻得老長,臉紅脖子粗,手裡攥著一個裹著廉價紅布的鐵皮喇叭,聲嘶力竭:
“鄔嫦桂!一個女人!她懂什麼開公司做生意?!五百塊?!吹破天了吧!她拿什麼發工資?!啊?!”他揮舞著空著的左手,唾沫星子在陽光下四處飛濺,“我告訴你們!他們發的是津巴布韋幣!!擦屁股都嫌硬的廢紙!!騙你們去給她賣命,到時候一分錢拿不到!!”
“津巴布韋幣?”
這聞所未聞的名詞,帶著一種荒誕又惡毒的魔力,瞬間擊懵了大部分人。
短暫的死寂之後,是更大的混亂和恐慌。
“什麼幣?”
“外國錢?不值錢嗎?”
“我就說!哪有這麼好的事!”
“媽的,騙子!差點上當!”
“如意公司的張總說的,還能有假?”
憤怒被點燃,失望迅速蔓延,剛才還充滿渴望的人群,瞬間變成了被愚弄的暴民。前麵的人怒吼著往前湧,後麵的人驚慌地想後退,側麵的人被裹挾著,像無根的稻草。叫罵聲、推搡聲、孩子的哭叫聲、保安尖銳的哨子聲……整個地壇公園的中心廣場,變成了一個沸騰的、失控的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