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絡使的手掌緩緩掀開陶匣蓋子,露出裡麵整齊排列的幾塊灰黑色方磚。每一塊都標著細小的編號,表麵粗糙卻規整,邊緣有明顯打磨過的痕跡。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用指尖輕輕點了點最上麵那塊五號樣品。
“這是我們試出來的最好配比。”他的聲音低而穩,“爐渣、草木灰、黏土和骨粉混在一起,壓製成型後晾曬七日,再用低溫慢燒三天。第一批埋在渠基下已經四個月,沒裂,也沒沉陷。”
路明坐在對麵,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那排磚上。他沒伸手去拿,隻是盯著看,仿佛能透過表層看出內部結構的咬合程度。
“你們自己定的配方?”他問。
“一點一點試出來的。開始是瞎配,後來發現爐渣多了容易脆,黏土多了又不透氣。七種比例,每種做了三批,記了溫濕度變化,還測了雨季泡水後的強度。”聯絡使頓了頓,“我們沒人教,隻能靠自己摸。”
路明點了點頭,終於伸手,從匣中取出一塊三號磚。他翻過來,看到底部刻著“三丙辰四”幾個字,筆畫細密,像是用鐵釘一點點摳出來的。
“辰四?這是日期?”
“春末第三旬第四天。我們所有材料都按時間、地點、用途編號。誰做的,什麼時候埋的,埋多深,後麵有沒有問題,都能查到。”聯絡使看著他,“你說過,細節決定生死。我們在荒原上活下來,靠的就是這個。”
路明把磚放回原位,手指沿著匣子邊緣滑過,停在封口處的一道劃痕上。那是一道舊傷,像是被什麼硬物刮過,邊緣微微翹起。
“你們現在有多少人?”他問。
“常住八十七個,流動的不算。有五個懂陣法的散修,三個會修機具的老匠人,其餘大多是農戶。去年冬天聚起來的,靠著一台破提水機起家。”
“資源呢?怎麼分配?”
“按勞計功。誰出力多,誰分得多。吃的、用的、住的地,都由大夥兒一起議。每月初一開會,每個人都能說話。”
路明抬眼看他:“誰做主?”
“沒人單獨做主。大事投票,少數服從多數。要是爭執不下,就擱置,等下次再議。”
“那技術呢?像這配方,彆人想用,怎麼辦?”
“可以拿去用,但得告訴我們怎麼改的。改好了也要反饋回來。我們不藏東西,可也不許白拿。”聯絡使語氣平靜,“共修不是施舍,是互相補缺。”
路明沉默片刻,手指輕輕敲了兩下桌麵。
“如果我把這套流程納入《共濟令》體係,統一登記,調配原料,給你們優先供應,你們願意加入嗎?”
聯絡使眼神微動,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低頭看著茶盞,熱氣早已散儘,水麵映著屋頂的橫梁,微微晃動。
“登記之後呢?”他終於開口,“我們會變成你們管的一部分?”
“不會。你們還是自治,隻是多一條通道,能更快拿到需要的東西。”
“然後呢?”聯絡使抬起頭,“等哪天你們覺得我們不合規矩,或者占了資源卻不聽調遣,就會切斷供給?”
“不會輕易斷供。隻要你們遵守基本協作原則——不囤積、不私運、不破壞整體平衡——就不會有問題。”
“可誰來定義‘基本原則’?”聯絡使的聲音略高了些,“是你們定標準,還是大家一起議?要是你們說我們用了太多爐渣,影響南嶺冶煉,那我們就得停?可我們的渠要是塌了,死的是我們的人。”
路明沒接話。
聯絡使往前坐了半寸,手搭在陶匣邊上:“我們不怕合作,怕的是合作變成控製。你們在高台上看全局,我們在地上踩泥巴。你們看到的是數據,我們看到的是孩子能不能喝上乾淨水。所以……”他頓了頓,“共修可以,共管不行。”
屋內一時安靜。
窗外風掠過簷角,銅鈴輕響了一下,很快又止住。
路明緩緩靠回椅背,指尖仍在桌麵上輕輕點著,節奏比剛才慢了許多。
“你覺得,現在的模式能推廣嗎?”他問。
“不一定非得推廣。適合我們的,未必適合彆人。但我們這條路走通了,彆人也可以試試彆的。”聯絡使看著他,“世界太大,不可能隻有一種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