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方進得府中,各司其事。彼時晨光初透,如碎金篩過歇山頂,簷角垂脊獸吻皆覆鎏金,在光影裡若隱若現,恍似仙人遺落的瓊樓玉宇。正如詩雲:“簷角垂脊獸吻處,光影斑駁,恰似碎玉鋪階。”李恩希執竹帚立在天井中央,但見浮塵細屑,於光柱中蹁躚若蝶,恍若碎瓊亂玉,簌簌而落。昨夜暴雨打落的槐花,浸在青磚縫裡,白瓣點點,竟比《東京夢華錄》裡寫的飄香雪更添三分雅致。正自沉吟間,莊菲忽拽其袖口,目含驚疑,示意其看廊下光景。卻見十二扇冰裂紋隔窗儘頭,抄手遊廊將朝陽裁作菱形金箔,參差灑落。廊下有小廝持銅吊澆花,那水線劃過羅漢鬆時,竟在廊柱《春耕圖》浮雕上織出彩虹般的光暈——扶犁農夫的草鞋紋路細如發絲,連草莖交錯處亦清晰可辨,直教莊菲想起《營造法式》裡的圖樣,暗忖這等工筆怕不是神來之筆。
當心腳下!忽聞李老竹杖輕敲連珠地栿。李恩希低頭看時,見卍字不到頭的地磚縫裡,嵌著半枚帶銅綠的崇寧通寶,錢文字走之旁,已被歲月磨作柔婉弧痕,似訴儘人間滄桑。莊菲俯身欲拾,李老忙搖手道:這是祖上留下來的厭勝錢,姑娘莫動。
李恩希和莊菲隻覺目之所及儘是畫棟雕梁,端的是富貴風流,迥異凡俗。不由得仔細觀賞起來,二人轉過曲尺影壁,恰遇晨風掀起王棣書房湘妃竹簾。莊菲眼尖,瞥見案頭鎮紙竟是半塊青銅胄,其上箭簇凹痕宛在,纏枝蓮紋間,猶沾著暗紅斑漬,似血非血。李恩希身上脂粉之香,與簷角鐵馬叮咚聲交織,驚醒梁間棲燕,撲棱棱展翅飛去。
行至西花園,更是彆有洞天:太湖石皺若雲譎波詭,孔竅中滲出的露水沿著雲頭皴紋路蜿蜒,恍似仙人墨痕未乾。莊菲伸手觸那苔衣,隻覺涼沁骨髓,不似尋常假山石,倒像昆侖寒玉雕成。忽有穿堂風過,將二人裙裾吹得如吳綾飄搖,轉過九曲遊廊時,木樨香混著苦艾氣撲麵而來,在太湖石孔竅間釀出醺然之意。
晨曦正刺破《早春圖》摹本上龜裂的漆層,驚起畫中負薪樵夫肩頭棲著的絹製昏鴉。
快瞧這花!莊菲指著一株鶴望蘭輕呼。那花原是尋常顏色,不想俯身細嗅時,卻見花瓣背麵有細如蚊足的墨線,原是畫師當年補色的痕跡,經了數十年風雨,竟暈成淚滴狀,恰似美人垂泣。李恩希撫過回廊朱漆欄杆,隻覺手感柔滑如蜀錦,卻在雕花縫隙裡觸到幾點暗紅——像是漆色,又像舊血,忽地想起《宋史》裡王安石當廷爭辯的記載,再看那株偃蹇古鬆,鬆針上凝著的白霜竟似未乾的墨筆,端端是鐵骨錚錚映青史的氣派。
正自嗟歎,莊菲已被一盆綠萼梅勾住了魂。那梅花開得白中透青,花瓣薄如蟬翼,她忍不住伸手輕拂,不想指尖剛觸到花瓣,那花竟簌簌碎成齏粉,飄落青磚上如碎瓊亂玉。
“莫碰那梅樹。”李老的竹杖輕點地麵,這是王荊公手植的,每逢其生辰,公子必焚香三匝。微風拂過石欄,李恩希注意到欄柱上“願報黃金台上意”的刻字,那筆勢龍飛鳳舞,竟與王棣詩稿上的狂草一般無二。這府中一草一木皆非俗物,李恩希和莊菲當下屏息凝神,隻覺眼前所見俱是《宣和畫譜》裡的景致,耳中所聞儘是《夢溪筆談》中的韻致。李恩希望著雕梁上的海馬流雲彩繪,忽覺那海馬竟似要踏雲而去;莊菲盯著階前的卍字不到頭鋪地,隻覺這紋路裡藏著千年歲月的密碼。正是:豪門深鎖千年韻,一景一物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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