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棣於酒肆提了酒壇,踉蹌至東亭湖畔。行至湖邊,暮色中的荷葉早已凋零,隻剩枯莖在風中搖曳。暮色四合,殘荷敗莖在風中蕭瑟,似無數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向暗沉的蒼穹。他扯開酒封,仰頸痛灌,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下頜流淌,在湖邊泥土上洇開蜿蜒的淚痕。
王棣的倒影在漣漪中碎成萬千銀鱗,忽而扭曲,竟化作金鑾殿上張張堆笑的臉——那班趨炎附勢之徒,正捋著胡須對他擠眉弄眼。
王棣怒喝,聲如驚雷,驚起蘆葦叢中一對宿鳥。它們撲棱著翅膀掠過水麵,翅尖劃破如鏡的湖麵,將他破碎的倒影攪成一灘碎銀。漣漪擴散間,水中月影碎成萬千金箔,恰似他支離破碎的報國夢。
夜風裹著湖心的寒氣襲來,如無數細小的針,紮進他的衣領。他打了個寒顫,酒氣上湧,眼前景物都籠上一層薄霧。遠處更夫的梆子聲沉沉傳來,當——當——,驚起牆角寒蟬,那淒切的鳴聲與他心中的悲鳴,在夜色中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冷月爬上飛簷,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遊廊地磚上,宛如一柄鏽跡斑斑的古劍,斜斜插在歲月的塵埃裡。王棣舉起空酒壺,對著月亮搖晃,幾滴殘酒墜落,在泥土上砸出細小的坑窪,轉瞬便被黑暗吞噬,如同他那些未說出口的壯誌,湮滅在這沉沉世道裡。
王棣仰麵跌躺在東亭湖畔的秋草地上,草莖沾著夜露刺破葛衣,涼意滲進脊骨。他凝望著穹頂碎鑽般的星子,忽覺銀河垂落,將他與祖父相隔的二十載光陰都淌成了無聲的銀練。指尖攥緊一叢枯黃的草莖,碎葉簌簌落進唇角,混著未乾的酒氣,竟嘗出幾分當年祖父書房裡陳年老墨的苦澀。
祖父...王棣喉結滾動,喚出的音節碎成夜風中的流螢。您當年在宣德殿擲笏擊柱,要改這積弊如山的世道...可曾想過,您的嫡孫如今隻能對著星子,把《孫子兵法》背成了悼亡詩?孫兒無能,不能重振門楣。祖父......他對著虛空低語,聲音被風撕成碎片。抬頭望去,冷月已爬上中天,將整個庭院浸在冷白的汞裡。王棣忽然笑了,笑聲驚起樹上寒鴉,撲棱棱飛向無儘的夜色。他將空酒壺擲在地上,踉蹌著走向燈火闌珊處,身後,影子被拉得老長,像一支被人遺忘的箭矢,永遠射不進黎明的天幕。
王棣踩碎一片枯黃的梧桐葉,踉蹌著撞向荊國公府的朱漆大門。殘陽如凝血,正順著荊國公府匾額的飛簷往下淌,將四個鎦金大字泡成血色琥珀——當年祖父獲封時,這匾額上的朱漆能映得出人影子,如今卻像被歲月啃出了瘡疤,裂紋如蛛網爬滿字的撇捺,恰似他此刻千瘡百孔的心。
穿過九曲回廊,銅鈴在風中輕響,碎玉般的清聲裡,恍惚傳來自己年幼時讀《春秋》的朗朗書聲。王棣扯動嘴角,笑紋卻像被凍在臉上的冰棱,碎成幾絲苦笑。原以為,自己刻苦讀書,習武,青燈黃卷下翻爛了《六韜》《三略》,雪夜霜晨裡磨禿了二十杆銀槍,終能橫槊躍馬定關山。未料到如今自己雖文韜武略,卻隻能在這深宅大院裡,看秋葉落滿池塘,聽銅鈴搖碎月光。
吾自幼練文習武,胸懷壯誌,竟要困於祖蔭,做個紈絝子弟不成?王棣對著虛空低語,聲音被風撕成碎片。曾幾何時,這園中的一草一木,皆讓我引以為傲......如今,卻似牢籠一般,壓的我喘不過氣。他的聲音忽然哽在喉間,看銅鈴在北風裡晃成模糊的銀圈。
王棣猛然拔劍出鞘,銀劍映著冷月如龍吟乍起,挽起霜花般的劍花。他踏碎滿地金箔似的落葉,在九曲回廊間旋身起舞,劍穗掃過殘荷時,忽的昂首吟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鬆針簌簌落在劍鞘上。
劍勢驟轉,劃破穿廊而過的夜風,驚起簷角銅鈴碎玉般急響。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王棣忽然踉蹌著跪倒,劍鋒深深紮進石縫。
長風卷著枯枝掠過湖麵,王棣狂笑起身,舞劍的軌跡漸趨癲狂。長風萬裡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王棣單足點地躍上太湖石,月光在劍尖凝成冷冽的霜。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劍尖挑碎水中月影,萬千碎銀順著劍脊流進袖口。
抽刀斷水水更流——王棣忽然收勢,劍尖垂落浸在池水裡,看漣漪漫過劍身上忠武報國的刻字,舉杯消愁愁更愁...
王棣喉間滾過一聲壓抑的嗚咽,最後兩句幾乎是從齒間擠出來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劍穗在風中狂舞如泣血的鴉羽。
尾音消散在漫天飛旋的落葉裡,王棣甩劍入鞘,聽銅鈴漸次止息,唯有自己的喘息混著遠處更聲,在空寂的庭院裡撞出回音。池中殘荷忽然折斷一支,墜入水裡的聲響,恰似他心中最後一片鎧甲的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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