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氣氛重又激昂,反對者皆低頭不語。李綱見此情景,緩緩將文書收回,重新鋪在輿圖旁,指尖轉而劃過輿圖上的江河:新軍製是根基,卻還需堅壁以待——某還有一議:沿長江、淮河、黃河,建置帥府,實行縱深防禦。
他伸手點向長江中遊的鄂州:此處控江漢咽喉,西連巴蜀,東接江東,當建第一帥府,以一員大將駐守,轄鄂州、嶽州、潭州三州兵馬,若金人從襄漢南下,此處可攔;又移向淮河中遊的壽春:壽春乃淮西要衝,北接汴京,南抵廬州,建第二帥府,扼守淮河渡口,金人若從山東渡淮,此處可擋;最後落在黃河下遊的滑州:滑州近東京,西接洛陽,建第三帥府,與東京留守司呼應,若金人從河北南下,此處可作第一道屏障——三帥府如鼎足,再輔以沿江諸州的鄉兵,層層設防,縱金人破一帥府,尚有後援,不至如靖康時一潰千裡!
他邊說邊用指尖在輿圖上劃出防線,墨汁在江河處暈開,恰似築起一道無形的牆。殿內諸人皆俯身細看,張所指著壽春道:若壽春建帥府,末將在河間可與呼應,金人若分兵攻河北、淮西,兩處可互援!宗澤則點頭道:滑州帥府與東京唇齒相依,老臣可與帥府主將約,三日一通信,五日一合練,再無孤軍作戰之患!
李綱見眾人皆讚同,心中稍定,伸手將新軍製與帥府建置的文書疊在一處,壓在虎符旁。燭火此時已燃過半,銅爐裡的沉水香也剩半截,帳外的寒風似也小了些,簷角銅鈴的聲響竟透出幾分輕快。他望著案上的文書、虎符與輿圖,忽然想起靖康年間從汴京逃出時,所見的流民遍野、白骨露野,此刻指尖竟微微發顫:諸位,此製此議,非某一人之見,乃救亡圖存之策。若能推行,大宋尚有一線生機;若再推諉,恐真如金人所言,待踏平江南,再飲馬錢塘
殿內諸人皆肅立,齊聲應道:願隨李相公,推行新政,共保河山!聲音撞在帳壁上,與帳外的銅鈴聲、風聲交織在一起,竟似一首未譜的戰歌。燭火映著眾人剛毅的麵龐,映著輿圖上的江河帥府,映著新軍製上的朱砂字,在這寒風呼嘯的帥帳裡,凝成了比金石更堅的信念——那是曆經潰敗後的覺醒,是國難當頭時的擔當,更是大宋軍民抗金複土的第一縷曙光。
殿內齊聲應和之聲撞在牆壁上,竟似要將大殿頂積年的塵埃都震落幾分。簷角銅鈴的輕響尚未歇去,與這股剛勁之氣纏在一處,倒比方才的寒風多了幾分暖意。燭火被這聲浪掀得連晃三下,燭花“啪”地爆出一點火星,落在案角的桑皮紙上——那是新軍製文書的邊角,李綱抬手極快,食中二指並起如劍,輕輕將火星彈開。指尖帶著薄繭,是常年握筆批文、偶執劍柄磨出的糙意,觸到紙麵時,竟似怕驚擾了“新軍製二十一條”上殷紅的朱砂字,動作輕得像拂過易碎的山河。
待殿內聲浪漸平,李綱緩緩抬手,掌心向下虛按。他目光掃過帳中諸人,先落在宗澤鬢邊沾著的香灰——老將軍方才激動時,須發皆張,竟蹭上了銅爐飄出的煙絮;再掠過張所按在彎刀上的手,那刀柄纏繩已被攥得發皺,銅環上的寒光映著他眼底的火;最後停在那名曾質疑王棣的官員身上,見他仍垂著頭,指節卻悄悄鬆開了絞著的袍角,才轉而落回案上攤開的輿圖。指尖順著淮河的墨線緩緩劃過,指甲蹭過紙麵的細微聲響,在這片刻的沉靜裡竟格外清晰。
“諸位既願同心,李某便再言一句肺腑。”李綱的聲音已不似先前那般激昂,卻多了幾分沉毅,如殿外結了薄霜的青石,字字都透著碾不碎的分量,“今日新軍製頒行、三帥府立基,不過是在焦土上播下一粒種子。若要它長成撐天大樹,護住這殘破山河,還需三數年間的澆灌打磨——非如此,不足以談‘軍政益修,甲車鹹備’,更遑論北上複土。”
他說著,俯身從案下抽出一卷新繪的《禁軍訓練圖譜》,紙邊還帶著未乾的墨香,抖開時嘩啦啦響,驚得燭苗又晃了晃。圖上用濃墨勾著士卒操練的姿態:紮馬時雙腿如柱,膝蓋外展與肩同寬;持槍時手臂繃直,槍尖斜指地麵,連腳步的間距、握槍的指位都標得絲毫不差。“軍政益修,首在練卒。”李綱手指點在“紮馬”的圖樣上,指腹磨過紙麵凸起的墨痕,“李某上月去城郊校場,見河間營的士卒紮馬,不到一炷香便東倒西歪,槍尖連草人胸口的皮都戳不破——這般筋骨,如何擋得住金人的鐵浮屠?”
帳內眾人皆默然。張所想起自己在河北時,也曾見士卒冬日穿單衣,操練時凍得手都握不住弓,不由按緊了刀柄,指節泛白。李綱卻似未察,繼續道:“日後諸路禁軍,每日辰時需在校場集結。先練半個時辰紮馬,沙漏漏儘前,誰若挪半步,便罰他扛著二十斤的鐵槍,在營外站到日暮;若遇雨天,便在棚下練弓弩——每張弓需拉滿三十次,箭簇需穿透五寸厚的桑木靶,否則晚飯便隻給半塊乾糧,渴了隻許喝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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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外,似能穿透牛皮帳壁,望見守在帳外的衛兵——那幾人此刻正挺直了腰,身上單衣被風吹得獵獵響,卻連咳嗽都不敢出聲。“士卒的筋骨是練出來的,不是養出來的。李某要讓他們日後上了戰場,紮在陣前便如釘在地上,拉弓時能聽得弓弦如雷,出槍時能讓槍尖帶風——這才是我大宋的禁軍,不是靖康時那批一衝就散的潰兵。”
宗澤忽然輕咳一聲,扶著案邊的長弓緩緩站直。老將軍甲胄上的箭孔還透著舊棉,那是東京保衛戰時留下的傷,此刻被燭光照著,竟似又泛著淡淡的血痕。“李相公所言極是。”他聲音帶著幾分沙啞,卻字字鏗鏘,“老臣在東京時,見禁軍士卒衣衫襤褸,冬日裡連草鞋都沒得穿,哪有心思操練?如今既有此製,老臣便每日去校場盯著——哪個敢偷懶耍滑,老臣這把弓,先對著他的靶心射三箭!”說罷,他抬手在弓臂上一拍,那把硬木長弓竟發出“嗡”的一聲輕響,似也在附和。
李綱頷首,又取過一本簇新的軍功冊。封皮是深褐色的牛皮,邊角用銅釘鉚著,比先前那本潦草的舊冊規整了數倍。他翻開冊頁,裡麵每一頁都分了“功”“過”兩欄,空白處留著朱筆批注的位置,紙頁間還夾著一張小小的竹牌,刻著“禦史巡按專用”五個小字。“軍政修明,更需賞罰分明。”他指著“功”欄裡的空白處,“先前韓世忠單刀擒方臘,卻被上司奪取功勞;劉延慶畏戰避敵,卻讓種老將軍背鍋——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今後絕不可有。”
“日後凡士卒斬敵一級,便記銀五兩、米三石,寫在功欄裡,三日內需送到其家中;若將官私調兵馬充私役,或是克扣糧餉,便在過欄裡記上姓名、罪狀,輕則貶官流放,重則斬於校場,懸首營門以儆效尤。”他拿起那枚竹牌,遞到張所麵前,“張將軍去河間後,李某會派三名禦史隨你同去,這竹牌便是他們的憑據——無論官職高低,隻要犯了軍法,他們都能先拿後奏。”
張所雙手接過竹牌,指尖觸到冰涼的竹麵,隻覺一股熱血從心口湧到四肢。他猛地單膝跪地,將竹牌舉過頭頂:“末將定不負相公所托!若河間營有敢徇私枉法者,末將先斬後奏,提著他的首級來見相公!”彎刀鞘上的銅環因動作劇烈,“當啷”一聲撞在地麵,與他的誓言撞在一處,震得帳內燭火又顫了顫。
那名曾質疑王棣的官員,此刻終於抬起頭。他臉上的蒼白褪去了些,多了幾分愧色,額角還沾著細汗。猶豫片刻後,他也上前一步,躬身道:“李相公,末將先前無知,不僅質疑王將軍,還曾私調兩名士卒給家中挑水——如今聽相公所言,才知自己錯得離譜。日後末將願去壽春帥府,專管軍備監查,若有半點徇私,便請相公將末將綁在校場,讓士卒們用箭射我!”說罷,他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那是他入仕時父親所贈,青白玉質,雕著一隻展翅的雄鷹,此刻雙手捧著放在案上,“這玉佩便作信物,若末將失職,便讓它碎在壽春帥府前!”
李綱看著他,眼中露出幾分讚許,卻未去碰那玉佩,隻是轉身取下案邊掛著的一副新製甲胄。那甲胄用玄鐵打製,甲片層層疊疊如魚鱗,邊緣鍍了一層薄錫,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甲內側還刻著“監造官趙德”“建炎二年冬”的小字。他將甲胄提在手中,甲片摩擦著發出“哢啦”的輕響,分量著實不輕。“軍政之外,更需甲車鹹備。”他用手指敲了敲胸前的護心甲,聲音清脆如金石相擊,不似先前的朽鐵那般發悶,“這副甲,監造官趙德已在上麵刻了姓名日期,若日後上了戰場,甲片開裂、護心鬆動,便拿他是問,連坐三族——不僅是甲胄,弓弩、箭簇、戰馬,皆要如此。”
他又從箭囊裡抽出一支箭,箭杆是上好的桑木,紋理清晰,箭簇是镔鐵打造,尖端閃著寒芒,箭尾還纏著幾縷紅色的絲線。“這箭的弦是黃牛筋熬製的,拉滿時能射百步之外,穿透兩層皮甲。”說著,他將箭搭在案邊的一張神臂弓上,輕輕拉了半弓,弓弦發出“嘣”的一聲輕響,帶著十足的張力,“日後每副弓弩、每支箭,都要經三重檢驗:先查材質,再試射程,最後由監造官署名——某要讓士卒們上了戰場,摸得到堅甲,握得住利刃,不用再拿著爛麻弦的弓、朽鐵打的甲,去拚金人的鐵騎。”
銅爐裡的沉水香已燃到儘頭,最後一縷青煙緩緩升起,帶著淡淡的苦澀,卻在殿內繞了一圈,似與眾人的氣息纏在一處。李綱深吸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眼神裡似有火焰在燒。他將甲胄放回原處,箭也插回箭囊,重新望向輿圖上的東京城——那裡的墨色最深,似浸著無數百姓的血淚,浸著二帝北狩的恥辱。
“三數年間,若能讓軍政如這般圖譜般規整,甲車如這般甲胄般堅固,那時我大宋便有了底氣。”他的聲音漸漸拔高,從沉毅轉為激昂,指尖重重按在東京城的標記上,指甲幾乎要戳破紙麵,“到了那時,我們便可調集諸路兵馬,以三帥府為根基,揮師北上——渡過黃河時,要讓戰船連成片,遮住半條河麵;殺回東京時,要讓旗幟插滿城牆,讓金人知道,我大宋還有能戰之兵,還有不死之心!”
殿內眾人皆挺直了脊梁,胸口微微起伏,似有熱血在奔湧。宗澤的胡須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張所的手又按在了刀柄上,那名參軍望著案上的玉佩,眼中滿是堅定。燭火“啪”地又爆了個燭花,將眾人的臉龐照得愈發剛毅,輿圖上的江河、帥府的標記、新軍製上的朱砂字,在這一刻都似活了過來。
李綱的聲音終於達到頂點,每一個字都似帶著千鈞之力,撞在帳壁上,撞在每個人的心上:“那時,我們便要報那靖康之恥的不共戴天之仇!雪那二帝北狩、百姓流離的振古所無之恥!”
殿外的寒風不知何時停了,簷角的銅鈴也靜了下來,隻有燭火燃燒的“滋滋”聲,與眾人沉重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處。輿圖上的山河,似在這一刻有了溫度,而帳內這股凝聚的氣力,正似一粒火種,要在三數年間,燃成燎原之勢,照亮大宋複土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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