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馬皇後將那件柔軟的披風,輕輕疊好,遞到朱元璋的麵前,
“我一針一線,縫的不是一件衣裳,是咱們家欠先生的一份人情,也是給他的一道護身符。”
“將來,萬一將來不知道發生什麼……”
“你這皇帝脾氣上來了,想對李先生動什麼念頭。”
“看到這件我親手縫的披風,或許能想起今日,能想起咱們一家受了先生多大的恩惠,能讓你……稍微消消氣。”
朱元璋隻覺得自己無緣無故被扣了一大口黑鍋,遭遇了天大的冤屈,
“妹子……”
“在你的心裡,咱朱重八……是那種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人嗎?”
朱元璋覺得很難受。
他敬先生為神人,信先生如手足,恨不得把心窩子都掏出來給他看。
可到頭來,在自己最親近的婆娘眼裡,自己將來,竟然是那個會向李先生舉起屠刀的人!
看著朱元璋眼中的受傷和不敢置信,馬皇後心中一歎。
她沒有退縮,隻是上前一步,輕輕握住他那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仰頭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世間最複雜的柔情。
“不。”
她輕輕搖頭。
“我的重八,不是。”
“但是……”
“坐在那張龍椅上的大明皇帝,是。”
朱元璋隻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當頭敲了一記悶棍。
他胸口一堵,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濕棉花,又悶又沉。
委屈,不解,還有一絲被最親近之人誤解的刺痛,瞬間湧了上來。
他想說,咱不是那樣的人!咱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咱知道兄弟手足是什麼分量!咱恨透了那些背信棄義的小人!你怎麼能……怎麼能把咱跟那些人相提並論?
可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看到,馬皇後的眼裡,沒有半分指責,隻有化不開的擔憂和心疼。
那眼神,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說明,她不是在懷疑他朱重八,而是在擔心那個大明皇帝。
馬皇後沒有回避他的目光,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重八,你莫要想歪了。我不是不信你。”
她頓了頓,幽幽地說道:“我隻是,信不過那張椅子。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坐上那個位子,長久之後,就變了個人。”
“漢家的武帝,夠雄才大略了吧?打匈奴,開西域,何等威風!可他晚年呢?一個巫蠱之禍,逼死了自己的親兒子,逼死了太子!那可是他一手培養的儲君啊!”
這句話,讓朱元璋眼皮一跳。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安靜站著一言不發的朱標。
馬皇後繼續道:“再說前唐的玄宗皇帝,開元盛世,人人稱頌。可後來呢?沉迷酒色,寵信貴妃,把朝政交給了奸相。一場安史之亂,差點斷送了大唐的江山社稷!
“就連前唐的那位太宗皇帝,年輕時可稱千古名君,晚年不也開始犯糊塗?剛愎自用,生活奢靡,大興土木,遠征高句麗,若不是五十歲就死了,再過幾年,隻怕也要晚節不保了!”
朱元璋臉上的委屈和不忿,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沉思。
馬皇後則繼續說道:
“他們生來就是壞人嗎?不是。”
“他們坐上那個位子之前,哪個不是雄才大略,哪個不是想著要創一番偉業?”
“可為什麼後來都變了?”
馬皇後看著他的眼睛,幽幽說道:“因為他們是皇帝。因為那張龍椅,會吃人。”
“權力是天下最毒的藥,沒有任何解藥。它會讓人變得多疑,變得自大,變得聽不進任何不同的話。最後,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孤家寡人。”
朱元璋被這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他胸中的那股委屈和怒火,早就沒了。
他知道自家妹子不是在責怪他,她是在害怕。
怕他朱元璋,最終真的會變成史書上,那一個個孤家寡人的冷酷帝王。
是啊……
妹子說的,是實話。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眼珠一轉,一把拉住馬皇後的手,還帶著點無賴的勁兒,嬉皮笑臉地說道:
“嘿!咱當是什麼事呢!咱跟他們能一樣嗎?”
他把馬皇後的手拉到自己臉頰邊,用那滿是老繭的臉蹭了蹭,像個討賞的孩子。“妹子!你說的幾個人,那是因為他們身邊,沒個像你這麼好的婆娘天天看著!”
“他們沒人管,咱有啊!”
“咱有妹子你管著!咱不聽彆人的,難道還不聽你的?往後,咱要是犯了渾,你就給咱刮幾個大耳刮子!保準一下子就給咱抽清醒了!”
這番話,說得又粗俗賴皮,又誠懇真摯。
馬皇後心頭一暖,原本帶著幾分擔憂的臉上,忍不住綻開一抹發自內心的甜蜜微笑,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沒個正形。”
但很快,她臉上的笑意又化作了悠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