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了兵書,明天是不是就敢質疑主帥的排兵布陣?
後天讀了史書,是不是就要琢磨著功高蓋主,如何如何?
人心,是最難測的東西。
一支軍隊,最怕的就是人心不齊,思想混亂。
這個張麻子,竟然主動把最容易引起混亂的東西——思想,塞進士兵的腦子裡?
這不是自掘墳墓嗎?
他朱元璋當年,靠著嚴酷的軍法和明確的賞賜,才把幾十萬桀驁不馴的兵痞擰成一股繩。
這張麻子倒好,反其道而行之,他想乾什麼?
他想帶出一支什麼樣的軍隊?
一支……會思考的軍隊?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朱元璋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
他看著一臉理所當然的李去疾,喉嚨有些發乾,那股剛剛被“一視同仁”壓下去的憋悶感,又以一種更加怪異、更加費解的方式湧了上來。
他實在是想不通。
沉默了一會兒,朱元璋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他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請教的,卻又帶著強烈質疑的語氣,沉聲開口:
“先生,咱是個粗人,不太明白這裡頭的彎彎繞。”
“這當兵的,天職就是上陣殺敵,令行禁止。你讓他們拿起了筆杆子,會不會……就把手裡的刀把子,給拿不穩了?”
聽到這問題,李去疾笑了。
他那表情,就好像一個秀才,聽到了一個三歲孩童問“天為什麼是藍的”一樣,充滿了理所當然的輕鬆。
他看著朱元璋,反問道:“馬大叔,咱也問您一個問題。”
“您覺得,是明白人好管,還是糊塗蛋好管?”
朱元璋眉頭一擰,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回答“當然是糊塗蛋好管”。
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不對。
這個問題,沒那麼簡單。
李先生問出來的問題,就從來沒有簡單過!
他要是真這麼答了,怕是又要落了下乘。
朱元璋沉吟片刻,謹慎地說道:“這……得看怎麼個管法。”
“說得好!”
李去疾一拍大腿,讚道:“馬老爺真是聰明,一下子就想到這最關鍵的地方了!”
“要是把人當牲口管,那自然是越糊塗越好。給口草料就乾活,抽一鞭子就往前走,腦子裡啥也彆想,多省心呐!”
這話一出,朱元璋的臉皮微微發燙。
這話,太糙,但也太對了。
隻聽李去疾話鋒一轉:“可張麻子他帶的是兵,是要上陣玩命的!不是拉去耕地的牲口!”
“糊塗蛋組成的軍隊,是什麼樣的?”
“順風仗,一聽有賞錢,一個個嗷嗷叫著往前衝,比誰都猛。”
“可一旦陷入苦戰,逆風了,一看情況不對,他們腦子裡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李去疾頓了頓,目光掃過朱棣、朱棡幾人,一字一句地說道:“是‘賞錢再好,也得有命花’、‘頭兒都跑了,我憑啥賣命’、‘投降也是條活路’!”
“這樣的兵,您敢把後背交給他們嗎?敢放心讓他們去執行軍令嗎?”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一幕幕,他太熟悉了!
當年,他見過的所謂“義軍”,十支裡有八支都是這個德行!
聚嘯山林時,個個是好漢。
一旦被官軍圍剿,跑得比兔子還快,甚至為了活命,轉頭就把自己頭領的腦袋砍下來去邀功!
就連他自己的隊伍裡,早期也出過不少這種事!
他朱元璋,是靠著鐵血的軍法,和一次又一次的身先士卒,建立威望,這才勉強把隊伍的“魂”給聚起來!
一想到這裡,朱元璋頓時又有些迷茫了
自己軍隊的魂,是什麼?
是跟著他朱元璋,有肉吃,有官做!
說到底,還是一個“利”字。
那麼那個“張麻子”,他軍隊的“魂”又是什麼?
沒等朱元璋多想,李去疾已經開始繼續說了下去:
“那‘明白人’呢?”
李去疾的語氣變得有些悠遠,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
“張麻子教他手下的兄弟們識字,不是讓他們去考狀元,讀什麼四書五經,學什麼‘之乎者也’。”
“他教的,很簡單。”
“第一,教他們認識自己的名字。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拋棄的‘二狗子’、‘三愣子’,而是一個頂天立地,有名有姓的人!”
“第二,教他們認識地契上的字,教他們會算數。讓他們親眼看懂,自己分到了多少地;讓他們親手算出,秋收之後,能有多少糧食進自己的糧倉!讓他們知道,好日子是怎麼來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教他們認清一些最根本的道理——”
“不能隻是上頭說‘不許拿百姓一針一線’,他們就照做。而是讓他們從心裡明白,我們和百姓是一家人,我們搶了百姓,就等於在搶自己的爹娘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