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後看著丈夫心有餘悸的樣子,沒有再追問,隻是再次幽幽地歎了口氣,柔聲開口。
“重八,你也彆自己嚇唬自己,有些杞人憂天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讓車廂裡那股沉重的氛圍,又悄然消融了幾分。
朱元璋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妻子,眼神裡還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疲憊。
馬皇後為朱元璋的這番“降溫”,並非無的放矢。
她承認,在聽到“人人平等”那四個字的時候,她也被嚇了一跳。
那套理論的潛力,那種從根子上挖人祖墳的破壞力,她一個婦道人家都能聽得出來。
但同樣的,她也看出了它的淺薄和不成熟。
“重八,你仔細想想。”
馬皇後開始為李先生“開脫”,或者說,是為自己丈夫那顆快要炸掉的心,降降溫。
“李先生口中的那個‘張麻子’,他那套‘人人平等’,說到底,不就是一句口號嗎?”
“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聽著嚇人,可裡頭的章法呢?具體的條陳呢?治理國家的法度呢?”
“什麼都沒有。”
“這就像是空中樓閣,看著又高又大,能嚇住人,可實際上呢?虛浮無根,風一吹就散了。”
她看著朱元璋,眼神裡帶著一絲安撫的笑意,緩緩說道:“你再想想,李先生自己是怎麼說的?”
“他自己都說了,那是‘騙人賣命的漂亮話’!”
“這就說明,在他眼裡,這套東西,現在也就是個空架子。花裡胡哨,聽個響罷了。”
“除非啊,是李先生他自己,親自下場,去把這個架子給填滿了,給它加上骨頭和肉。否則的話,旁人就算偷學了去,也隻會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最後鬨出個四不像的笑話,成不了什麼大氣候的。”
馬皇後的分析,條理清晰,入情入理。
她的話,就像一盆恰到好處的溫水,澆在了朱元璋那顆滾燙的心上。
是啊。
妹子說得對。
李先生自己都當那是吹牛的胡話。
咱反應是不是太大了點?
朱元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肌肉終於鬆弛下來,露出一個苦笑。
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用力捏了捏。
“妹子,你說的……都對。”
可緊接著,他的眼神又一次變得無比深邃和凝重,仿佛穿透了車廂的木板,望向了那無儘的黑暗。
“可是……你是大家閨秀,有些事沒經曆過,你不懂。”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獨有滄桑。
“咱懂!”
這一刻,他不再是大明皇帝,而是那個從濠州最底層,一步步殺出來的朱重八!
“妹子,標兒,你們都是好人,心善,沒見過真正的餓鬼是什麼樣子。”
他看著妻兒,一字一頓地說道:“天底下那些窮得活不下去的百姓,他們要造反,需要什麼狗屁的嚴謹理論嗎?”
“不需要!”
朱元璋的眼中,燃起一簇駭人的火焰。
“彆說‘人人平等’這麼誅心的話了!”
“現在,隻要有個人,隨便一個什麼阿貓阿狗,他敢找個山頭,豎起一麵大旗,上頭就寫六個字——‘殺富戶,不納糧’!”
“你信不信?”
他盯著朱標,那眼神,銳利得讓朱標不敢直視。
“不出三個月,咱就得從京城裡,調動京營主力去剿匪!”
朱標的腦子又是一片空白。
殺富戶,不納糧!
這六個字,就像六柄大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讀過史書,知道曆朝曆代的民亂,口號翻來覆去,無外乎就是這些。
可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直觀地,從自己父親的口中,感受到這六個字背後那毀天滅地的力量!
這比“人人平等”聽起來粗鄙百倍,可也直接百倍!
朱元璋看著兒子煞白的臉,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但那股子洞悉一切的冷酷,卻絲毫未減。
“咱不怕現在有人喊這個口號。”
他身上,那股屬於開國帝王的無邊霸氣,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這大明天下,是咱一刀一槍打下來的!誰敢冒頭,咱就有絕對的自信,能在他長成氣候之前,一巴掌把他按死在土裡!”
“咱怕的……”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悠遠而低沉。
“……是百年之後。”
車廂內,氣氛再一次凝固。
百年之後?
朱元璋沒有理會妻兒的驚愕,他自顧自地,為他們描繪了一幅無比可怕,卻又極有可能發生的未來圖景。
“咱能活一百歲?不能。你能活一百歲?也不能。”
“等咱們都死了,標兒你也老了,你的兒子,你的孫子,一代一代傳下去。”
“幾代之後,一個生在深宮裡,長在錦繡中的皇帝,坐在那張龍椅上。”
“他從沒餓過肚子,不知道一石米要多少錢。他從沒見過死人,不知道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時候,真的會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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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的,是文武百官高呼萬歲;他聽到的,是天下太平,四海升平。”
“可那時候,朝堂上,可能已經全是些隻知道撈錢的腐官。地方上,可能已經全是些把百姓骨髓都榨乾的惡霸。”
朱元璋的聲音,像是在講述一個注定要發生的悲劇。
“就在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