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麻子活著的時候,憑著他打天下的赫赫威名,憑著他無人能及的手段和威望,還能鎮住場子。所有人哪怕心裡有想法,也不敢說出來。”
“可他一旦死了呢?!”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壓低,像是在宣告一個無比恐怖的預言。
“他一死,誰能接他的班?”
“他的兒子?他的親信?憑什麼?!”
“在‘人人平等’的大旗下,你憑什麼繼承他的位置?就因為你姓張?就因為你跟他關係好?”
“這不又回到了‘血脈傳承’、‘親疏遠近’的老路上了嗎?這不還是最大的‘不平等’嗎?”
“到時候,他手底下那些握著兵權的將軍,那些野心勃勃的梟雄,每一個人,都有理由站出來說:‘憑什麼你能當老大,我不能?我們都是平等的!’”
“一個靠‘人人平等’建立起來的天下,在它的締造者死後,唯一的結局,就是瞬間分崩離析!”
“所有人都想當那個‘更平等’的人,所有人都會為了爭奪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打得頭破血流!”
“那樣的亂世,將會比前朝覆滅時,更加慘烈,更加混亂!因為那時候,連一個最基本的‘忠君’道義都沒有了!隻剩下赤裸裸的欲望和屠殺!”
朱元璋長長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血流漂杵,白骨盈野的未來。
他看著自己陷入沉默、無言以對的兒子,斬釘截鐵地,給這堂課,做出了最後的總結。
“所以,標兒,你給咱記死了!”
“這套‘張麻子’的學問,這套‘人人平等’的法子……”
“它不是什麼救世良方!”
“它是一條絕路!”
“一條看似用最美好理想鋪就的康莊大道,實則通往無間地獄的死路!”
朱元璋說完了。
他靠在車廂壁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覺自己幾十年的經驗和智慧,都濃縮在了剛才那番話裡。
酣暢淋漓!
他看著自己那個還在發愣的兒子,心裡多少有點得意。
怎麼樣,標兒?
這就是帝王心術,這就是為君之道!
這裡麵的水,比你讀的那些聖賢書,甚至比你從李先生那裡學到的仙法還要複雜!
咱這一套組合拳下來,從“不納糧”的毒性,一路剖析到“人人平等”的死局,邏輯環環相扣,論據全是咱親身經曆過的屍山血海。
完美!
簡直就是一篇足以傳之後世的《帝範》!
他等著,等著朱標臉上露出恍然大悟、醍醐灌頂的表情。
等著兒子對自己拜服,說一句“爹,兒臣明白了,您高瞻遠矚,兒臣萬萬不及”。
然後,咱再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路還長,慢慢學。
劇本,朱元璋都給自己寫好了。
然而,劇本並沒有按照他想的演。
朱標確實沉默了很久。
他的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臉上的表情,不是朱元璋預想中的“頓悟”,而是一種更加深沉的,混雜著困惑、思索與掙紮的神情。
他在消化。
像一頭牛一樣,反芻著父親剛才扔過來的那些,帶著血腥味和泥土氣的“乾貨”。
不得不承認,爹說的,好像……都對。
從人性的角度,從統治的現實需求角度,那套“人人平等”的理論,確實處處都是破綻,簡直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
為什麼……
為什麼心裡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朱元璋看著兒子這副鑽牛角尖的模樣,心裡又好氣又好笑。
這孩子,還是太實誠了。
咱都把飯嚼碎了喂到你嘴邊了,你怎麼還咽不下去呢?
他正想再開口,用更通俗,更粗鄙的話來點撥點撥自己這個“書呆子”兒子。
可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朱標,猛地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不再是剛才的迷茫,反而透著一股撥開雲霧後的清明。
“爹。”
朱標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激動,也沒有反駁的火藥味。
“大哥的故事……”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還沒講完呢。”
朱元璋臉上的那點得意,那點為人父、為人君的從容笑意,瞬間就僵在了嘴角。
什麼……意思?
朱標沒有理會父親瞬間僵硬住的表情,他仿佛進入了一種奇特的思辨狀態,自顧自地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他的目光,堅定地直視著自己那堪稱天下第一人的父親。
“您剛才說的所有,關於張麻子得了天下之後,會如何如何,會陷入死局,會被自己的口號反噬,最終導致天下分崩離析,血流成河……”
“這一切,都合理。”
朱標先是給予了肯定,讓朱元璋那顆被噎住的心稍微順了那麼一丟丟。
可緊接著,話鋒陡然一轉!
“但是,爹。”朱標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這些,全都是您的推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