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克仁整個人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祖……師……爺?
之前所有的屈辱、憤怒、悲憤、不甘,在這一瞬間,被這三個字轟得煙消雲散,連點渣子都沒剩下。
孔克仁的腦子,瘋狂運轉。
一幅幅塵封在史書裡的畫麵,在他眼前瘋狂地閃回。
他不再去想自己被電得手舞足蹈的醜態,那點皮肉之苦和麵子問題,跟眼下這事兒比起來,算個屁!
他想到了西漢。
那個時候,天下學問多著呢,黃老之學、法家之言,哪個不比他們儒家更吃香?
可偏偏出了個董仲舒。
這位爺,抓住了皇帝想要大一統的心思,來了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從那以後,儒學,成了官學!成了天下讀書人唯一的出路!
董仲舒,也成了後世儒生繞不開的一座豐碑。
他又想到了宋朝。
那時候的儒學也遇到了麻煩,被佛道兩家衝擊得不輕。
然後,二程和朱熹站了出來。
他們搗鼓出了一套“程朱理學”,把儒家的理論體係重新修補、升級、武裝到了牙齒。
從此,天下讀書人皓首窮經,鑽研的都是他們的學問。
他孔克仁,不也正是靠著這些學問,才坐穩了衍聖公的位子,當上了這國子監祭酒嗎?
董仲舒……朱文公……
現在……
輪到他孔克仁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狂喜、激動、野心和不敢置信的滾燙熱流,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猛地從孔克仁的心底最深處噴發出來!
皇帝陛下今天這一番操作,哪裡是往他孔家身上潑臟水?
這分明是鍛造好了一尊金光閃閃、萬世流芳的聖賢牌位,硬生生、不講道理地,往他孔克仁的懷裡塞啊!
隻要這事兒辦成了……
他孔克仁,就不再僅僅是一個靠著祖宗蔭庇的衍聖公。
他將是與董仲舒、朱文公相提並論的儒學大宗師!是開宗立派的一代聖賢!
孔克仁的腦海中,未來的畫卷已經徐徐展開。
國子監的門檻被踏破了,天下最有才華的年輕人,擠破了頭要進來學習“格物儒學”。
他自己,高坐在明倫堂之上,一手拿著《論語》,一手拿著“格物”教材,為座下成千上萬的學子講解著“知其然”與“知其所以然”的相通之處。
百年之後,千年之後,史書會用最鄭重的筆墨寫下他的名字,將他與董仲舒、朱熹並列。
後人會如此評價:孔聖之後,有董子繼之,有朱子承之,至大明洪武朝,又有衍聖公孔克仁,會通新舊,融彙格物,開萬世之學!
想到這裡,孔克仁激動得渾身顫抖,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然而,這股仿佛能讓人升仙的狂喜,持續了還不到三息。
孔克仁的臉“唰”地一下,又白了。
狂喜退去,恐懼湧來。
他想到了現實。
想到了國子監裡那幫老夥計,那幫以“聖人門徒”自居,把“祖宗之法”看得比自己命還重的老頑固。
想到了自己門下那群弟子,一個個都是讀死書、死讀書的榆木疙瘩。
他要是現在回去,宣布國子監也搞“格物”……
那幫人,能當場把他這個祭酒家的房梁給拆了!
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
罵他是儒家的叛徒、不肖子孫,那都算是輕的!
搞不好,真有幾個愣頭青,會把他堵在家裡,來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清理門戶”!
一想到那個場麵,孔克仁就一個哆嗦。
他一把抓住李善長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另一隻手又扯住宋濂的胳膊,生怕他也跑了。
整張老臉皺成了苦瓜,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哪還有半點衍聖公的體麵。
“李相!宋學士!我的好大人呐!”
“這……這差事,是天大的好事,是潑天的富貴,老夫……老夫心裡明白!”
“可……可它辦不成啊!”
“國子監上下,從博士到監生,有一個算一個,非得生吞活剝了我不可啊!這活兒,乾不了,真乾不了啊!”
李善長聽完,先是一愣。
隨即,他用一種看珍稀動物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孔克仁。
那眼神裡,三分驚奇,七分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