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並未帶來往日的輕鬆，取而代之的是混合著期待與不安的緊張。
今天，江予安沒有去律所，我們有一個更重要的行程——去醫院，做那個他承諾過的全麵檢查。
醫院裡永遠充斥著消毒水的氣味和熙攘的人流。掛號，排隊，等待叫號。終於見到醫生，描述了近期頻繁且劇烈的痙攣和“異樣疼痛”後，醫生麵色凝重，開出了一長串檢查單。核磁共振、肌電圖、神經傳導速度、血液檢查、x光……長長的一列，看得我心頭發緊。
檢查的過程，遠比想象中更加漫長和辛苦。饒是有我全程陪同、跑前跑後，對於江予安而言，每一關都像是一場對體力、耐心和尊嚴的考驗。
許多檢查室的設計，並未充分考慮輪椅使用者的需求。最艱難的是那些需要他從輪椅轉移到特定檢查床上的項目。
醫院的檢查床為了便於醫護人員操作，通常設計得比較高，邊緣堅硬冰冷，對於下肢無法發力的他來說，那短短幾十厘米的高度差，不亞於一道需要拚儘全力的鴻溝。
“江江，慢一點，不著急。”在核磁共振室門口，我扶住他的手臂，低聲鼓勵。
他點點頭，臉色沉靜，但緊抿的唇線泄露了他的專注。他先是利落地刹好輪椅，然後雙手牢牢抓住檢查床的邊緣，臂膀的肌肉瞬間繃緊，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試圖將沉重的上身和毫無知覺的下半身一起撐起、挪動。我則在他身側，一隻手環住他的腰背提供額外的支撐和向上的助力，另一隻手小心地護著他的腿，避免在轉移過程中磕碰。
每一次轉移，都伴隨著他粗重的呼吸聲和額角迅速滲出的細密汗珠。他的手臂因為持續用力而微微顫抖，身體的核心需要調動全部力量來維持平衡。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的緊繃和那份不願在外人麵前顯露狼狽的倔強。
而每一次好不容易挪上床，往往還需要根據檢查要求，由我或者醫護人員幫忙，費力地調整他雙腿的位置，擺正姿勢。
一趟流程下來，即使空調溫度適宜，他也還是會出汗。而我，儘管隻是輔助，也因為精神的高度緊張和體力的消耗，感到一陣陣疲憊，腰背和手臂都泛著酸意。
這還僅僅是一個檢查項目。接下來的肌電圖和神經傳導速度檢查，更是折磨。細如發絲的電極針插入他腿部尚存感覺區域的皮膚，接著通過微電流刺激神經，觀察肌肉反應。雖然醫生操作熟練，但那種酸、麻、脹混合的異物感和電擊感，依然讓他不時蹙緊眉頭，放在身體兩側的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
我看著那連接在他腿上的密密麻麻的線頭和閃爍的儀器屏幕，心也跟著一抽一抽地疼，隻能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無聲地傳遞著我的支持和力量。
一上午就在這樣奔波、等待和一項項耗費心力的檢查中過去了。當最後一項上午的檢查結束，我推著江予安從檢查室出來時，我們兩人臉上都寫滿了顯而易見的倦容。
他的臉色比早晨來時蒼白了些，眼下的烏青也更明顯了，靠在輪椅靠背上，閉著眼睛，胸口微微起伏，顯然累得不輕。頻繁的轉移和檢查時需要保持的特定姿勢，消耗了他大量的體能，也加劇了他身體的不適。
“我們先去找個地方吃飯，休息一下，下午還有兩項。”我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緩緩睜開眼睛，點了點頭，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好。”
我們在醫院附近找了家看起來乾淨清爽的快餐店。點了兩份簡餐，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當餐盤端上來，江予安伸手去拿筷子時，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連帶著手腕都有些使不上力，試了兩次，都沒能穩穩地夾起一塊看起來很是酥爛的小排。
那是長時間用力支撐身體、肌肉過度疲勞後的正常反應。
我心裡一酸，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伸出自己的筷子，利落地夾起那塊小排，自然而然地送到了他的嘴邊。
“來，先吃點肉，補充體力。”我的語氣儘量保持平靜，仿佛這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江予安愣了一下，看著遞到嘴邊的食物，又抬眼看了看我，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抗拒。他微微偏開頭，壓低聲音說：“月月……不用，我自己可以。大庭廣眾的……彆了吧。”
我知道他那點驕傲和不願在公共場合顯得過於“特殊”的心思。但此刻，比起他那點不自在，我更在意他能不能好好吃上一口飯，補充消耗殆儘的能量。
“什麼大庭廣眾，這裡誰認識我們？”我故意用輕鬆的語調反駁，拿著筷子的手固執地沒有收回，反而又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他的嘴唇，“快點，舉著手很累的。而且，你喂我吃東西的時候還少嗎？”
我後麵這句話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眼神堅定地看著他。
他看著我眼中不容拒絕的堅持和潛藏的擔憂，沉默了幾秒，那點抗拒終於敗下陣來。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眼底深處卻有一絲暖流悄然劃過。他終究還是張開了嘴，接受了我的投喂。
看著他咀嚼著食物，我心裡那塊大石頭仿佛鬆動了一點點。我又夾起一筷子米飯，配上一點青菜，再次送到他嘴邊。
這一次，他沒有再拒絕，隻是配合地吃著，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看不清其中的情緒。但我能感覺到，他身體最初的那份僵硬，正在慢慢放鬆下來。
我們就這樣，在嘈雜的快餐店角落裡，一個耐心地喂，一個安靜地吃，偶爾低聲交流一下下午檢查的安排。
周圍人來人往，或許有人投來好奇的一瞥，但更多的，是各自忙碌於自身生活的漠然。漸漸地，江予安也似乎不再在意周圍的環境，隻是專注地吃著東西，恢複著體力。
這一刻，所謂的麵子、旁人的目光，在實實在在的關懷與需要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我們隻是兩個相互依偎、共同麵對困難的普通人，在用彼此最能接受的方式，給予對方最需要的支撐。
下午，還有場硬仗要打。但至少此刻，填飽了肚子，休息了片刻，我們似乎又積蓄起了一些力量，去迎接接下來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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