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絲,尤其對江予安而言。
休息調整了幾日,臉色漸漸有了血色,但那種由內而外的乏力感,以及雙腿對指令愈發遲鈍的回應,讓他沉默了許多。我知道,他在跟自己較勁,也在跟那場不期而至的病較勁。
“江江,”晚飯後,我收拾著碗筷,狀似隨意地提起,“洛老板前幾天發信息問我,你最近怎麼沒去遊泳了。說池水新換過,特彆清。”
他正在看一份案卷,聞言指尖微微一頓,目光從紙張上抬起,看向我。鏡片後的眼眸深不見底,但我知道他在權衡。
遊泳,不同於在陸地上與重力直白地對抗,水的浮力是另一種恩賜,也是另一種挑戰——對完全無法控製下肢的人而言,那份失控感可能更駭人。
“有點……不想動。”他最終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答案,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輪椅扶手。
“就當去泡一泡,放鬆一下也好。”我擦乾手,走到他身邊蹲下,握住他的手,“金教練也在,安全肯定沒問題。我們不去想‘訓練’,就當是……去玩水,好不好?”
他凝視著我,從我眼裡看到毫無保留的鼓勵和懇求——我懇求他不要被一場病打敗,不要就此困在沮喪裡。
良久,他反手握緊了我的手,很用力,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
再次踏入遊泳館,消毒水混合著濕潤空氣的味道依舊熟悉。洛迦楠迎上來,笑容爽朗,絕口不提為什麼這麼久沒來,隻是拍拍江予安的肩膀:“江律師,精氣神回來些了!水正好,天磊已經在裡邊等著了。”
金天磊還是那副精乾沉穩的模樣,他先協助江予安完成了陸上的熱身和肌肉激活,然後像往常一樣,將他穩妥地抱入淺水區的特製浮力座椅上。溫水漫過胸膛,江予安閉了閉眼,適應著久違的浮力托舉。
“今天我們不急著劃水,”金天磊的聲音平穩有力,帶著令人信服的專業感,“我們找回和水的‘信任’。江律師,你試著,慢慢把手臂從扶手上放開,身體向後靠,感受水完全托住你的後背和後腦。”
這是他們之前做過的基礎漂浮練習,但病後初愈,一切又像是從頭開始。
江予安依言,先是鬆開了緊緊抓著池邊扶手的一隻手,指尖有些發白。他深吸一口氣,極其緩慢地將手臂收回,置於身體兩側。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頸部線條繃緊了。
“很好,現在,試著將頭也向後仰,看著我頭頂的燈。”金天磊引導著,一手虛虛地護在他身側。
江予安的頭開始後仰,幅度很小。水波晃動,細微的漣漪蕩到他下頜。我能看到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那是緊張的表現。
他的呼吸也明顯加快了,胸膛在水下起伏,眼神裡有竭力壓製的恐懼。那是對無法掌控的身體、對可能下沉、對窒息本能的恐懼。
水此刻不再是療愈的媒介,更像是一種充滿未知的威脅。
我站在池邊,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雙手懸在半空,指尖繃緊,仿佛隨時準備不顧一切地探入水中將他拉起來。我的呼吸也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
“信任水,江律師。你隻要放鬆,水一定會托住你。”金天磊的聲音像是帶有魔力,低沉而肯定,“想象你是一根很輕的木頭。”
江予安閉上了眼睛,眉頭緊鎖,仿佛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內心鬥爭。他在對抗那份根植於癱瘓身軀的不安全感,對抗病後孱弱帶來的心餘力絀。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他的手臂肌肉漸漸不再那麼僵硬,雖然指尖仍微微蜷著。
忽然,他後仰的幅度大了一些,整個頭部,除了口鼻,都沒入了水中,耳朵浸入水下的世界,聲響變得模糊。他的身體猛地一僵,幾乎要彈起來。
“彆動!”金天磊及時出聲,護在他身側的手並沒有實際碰觸,卻給予了無形的支撐,“感受它,是不是托住你了?”
江予安僵持了幾秒,然後,極其緩慢地,他繃緊的肩頸線條,一點一點地鬆弛下來。口鼻露出水麵,他猛地吐出一口氣,接著是更深地吸氣。這一次,呼吸的節奏雖然仍快,卻少了那份瀕臨窒息的慌亂。
他重新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隨即慢慢聚焦,看向池邊的我。
我對他用力地點頭,用口型無聲地說:“你可以的。”
他看懂了,眼底的恐懼像退潮般,逐漸被一種嘗試性的、小心翼翼的好奇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