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日子過得慢，慢得像牆上的時鐘，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守在公公的病床前，寸步不離。輸液瓶裡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掉，順著透明的管子流進公公的血管裡。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眼睛緊閉著，呼吸微弱。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連著旁邊的儀器，儀器屏幕上的數字一跳一跳，揪著我的心。
醫生每天都會來查房，每次都說情況不穩定，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我嘴上應著，心裡卻一遍遍告訴自己，公公會好起來的。他還沒看到我過上好日子，他還沒享過福，他不能走。
我每天給公公擦身，換尿片，幫他翻身拍背。怕他肌肉萎縮，我就按照醫生教的方法，給他按摩胳膊和腿。每一個動作都很輕，很柔，生怕弄疼了他。我還會在他耳邊說話，說小區裡的事，說以前的事，說我小時候他帶我去買糖葫蘆的事。我總覺得，他能聽到。
有時候，公公會睜開眼睛，眼神渾濁，看不清楚東西。但他的目光會慢慢轉，最後落在我的臉上。他會動一動手指，想伸手摸我的臉。我就趕緊把臉湊過去，讓他的手碰到我。他的手很涼，很輕，像一片羽毛。
丈夫還是老樣子，偶爾來一趟醫院，待不了十分鐘就走。來了也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玩手機，從來不會進病房好好看看公公。我跟他說公公的情況，他也隻是點點頭，說知道了，然後繼續玩他的遊戲。
小姑子每天都會來，來了就站在走廊上玩手機，刷視頻的聲音很大。有時候她會跟朋友打電話，聲音尖細，說的都是逛街買衣服的事。她從來不會進病房，頂多就是站在門口看一眼，然後皺著眉頭走開，好像病房裡有什麼臟東西。
有一次，我實在忙不過來，中午飯都沒吃。小姑子站在走廊上啃漢堡，香味飄進病房裡。我餓得肚子咕咕叫，卻沒時間去買吃的。小姑子看到我，舉著漢堡問我，嫂子，你吃不吃？我剛想說吃，她又趕緊縮回手，說哎呀，忘了，你要照顧爸，可能沒時間吃。說完，她自顧自地啃著，還發出嘖嘖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著病床上的公公，心裡一陣發酸。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天。
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趴在床邊，剛眯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到公公的手動了一下，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我抬起頭，看到公公睜開了眼睛，眼神很亮，比前幾天都要亮。
我心裡一陣高興，趕緊湊過去，說爸，你醒了？你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喝水？
公公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我趕緊把耳朵貼過去，想聽他說話。他的聲音很輕，很沙啞，斷斷續續的。他說，水……
我趕緊倒了一杯溫水，用棉簽蘸著，一點點潤他的嘴唇。他喝了幾口，好像精神好了一點。他看著我，眼神裡帶著心疼，帶著感激。
我笑著說，爸，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我帶你回家，帶你去公園曬太陽。
公公點了點頭，又動了動嘴唇。這次，他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他說，苦……苦了你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我說，爸，不苦，我不苦。照顧你是我應該做的。
公公搖了搖頭，又說，好……好兒媳……比親閨女……還親……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床邊，小聲地哭了起來。我說，爸，你彆這麼說，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
公公伸出手，輕輕拍著我的背。他的力氣很小，拍在我背上，卻很暖。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房子……房子有你……一份……
我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公公。我說，爸，你彆說這個，你好好養病，房子的事不重要。
公公卻很固執，他看著我，眼神很堅定。他又重複了一遍，房子……有你一份……好好……活著……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趕緊去探他的鼻息。
沒了。
一點氣息都沒了。
我一下子慌了，趕緊按床頭的呼叫鈴。護士和醫生很快就跑了進來，他們圍著公公，開始搶救。電擊，按壓，插管。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腦子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醫生轉過身，摘下口罩，對我搖了搖頭。醫生說，節哀順變吧，老人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
節哀順變。
這四個字，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癱坐在地上，看著病床上的公公，他閉著眼睛，臉上帶著一絲笑容。好像走得很安心。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我爬過去，握著公公的手，他的手已經涼了。我說，爸，你怎麼就走了？你答應我的，要跟我回家的。你答應我的，要去公園曬太陽的。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啊？
我趴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
丈夫聽到動靜，從走廊跑了進來。他看到公公的樣子，愣了一下，然後也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很大，卻很空洞，聽不出多少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