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的獨白帶來的精神震撼,不亞於母艦墜毀。它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思想炸彈,漣漪不僅限於高層,隨著部分信息的逐步解密和謹慎傳達,也在基地的管理層、科研人員甚至部分思想活躍的幸存者中,引發了軒然大波。
來自未來?自我修正的文明種子?這徹底顛覆了人們對“新紀元”的認知。敵人不再是簡單的外星侵略者或異種文明,而是……某種意義上,可能是人類自身某個絕望未來分支的“回響”。這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宿命感,以及更深層次的恐懼——如果“新紀元”的道路是未來的一種可能,那麼現在這個在廢墟上掙紮、情感豐沛卻也混亂不堪的人類文明,它的未來,又在哪裡?
基地的重建工作仍在繼續,但空氣中多了一種此前沒有的、沉鬱的思辨氣氛。人們依舊清理廢墟,醫治傷員,分配物資,但交談的話題,除了日常的艱辛和對未來的期盼,偶爾也會摻雜進一些關於“時間”、“文明選擇”、“理性與情感”的碎片化討論。凱因少校和其他戰俘,在人們眼中的形象也變得越發複雜——他們既是施暴者,在某種程度上,卻也可能是某個悲劇性未來的“受害者”或“產物”。
趙鐵山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必須穩定局麵,推進重建,同時消化龍淵遺言帶來的巨大信息衝擊,並思考其長遠影響。他下令將相關信息的知情範圍嚴格控製在必要層級,並加強了輿論引導,強調無論“新紀元”起源如何,其對當下人類造成的傷害是真實且不可饒恕的,當前的首要任務仍是生存與重建。
然而,龍淵留下的謎團,以及他最後使用的、那荒誕卻致命的“葫蘆娃模因”,始終像幽靈般縈繞在知情者的心頭。那個小小的、刻著龍紋的金屬盒子,以及從母艦殘骸中回收的、與龍淵可能有關的零星物品,被列為最高機密,由陳教授領導的一個跨學科小組進行最細致的研究。
研究進展緩慢。那些物品本身似乎並無特殊科技含量,更多的是個人用品,風格古樸,與高科技的母艦環境格格不入。直到兩周後,一個負責清理母艦核心區邊緣、一處嚴重扭曲變形的數據儲存陣列殘骸的技術小組,有了意外發現。
那是一塊嚴重損毀、但保護外殼異常堅固的晶體存儲單元。它被深埋在坍塌的艙壁和熔化後又重新凝結的金屬混合物中,幾乎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是清理設備的金屬探測器偶然發現的異常信號,才讓它重見天日。
存儲單元的外部接口製式古老,與母艦主流係統不同,更像是某種定製或遺留設備。經過小心翼翼的清理和嘗試性連接,技術小組驚訝地發現,單元內部居然還有極其微弱的能量反應,並且存儲結構雖然受損嚴重,但似乎有一套獨立的、極其強韌的糾錯和備份機製,保護著核心數據區。
陳教授親自監督數據提取工作。過程異常艱難,存儲單元的自毀協議似乎被部分觸發,但又因為能量不足或物理損壞而未能完全執行。最終,在損耗了將近70的存儲區域後,他們成功恢複出了一小段相對完整的數據包。
數據包的格式很奇怪,不是標準的文檔、影像或程序,而是一種高度壓縮、多層加密的“體驗流”格式。經過初步解碼,陳教授發現,這似乎是一段……沉浸式記錄。
記錄者的視角,顯然是龍淵本人。
趙鐵山、蘇木晴,以及少數核心人員,在高度保密的條件下,觀看了這段恢複出來的、僅有不到五分鐘的破碎記錄。
記錄的開始,是晃動模糊的影像,仿佛透過某種觀察窗,看著外麵浩瀚的、但顯得異常“乾淨”和“規整”的星空。沒有星雲的絢爛,隻有恒星精確的坐標光點和航道標識線。一個平靜、疲憊、帶著無儘滄桑感的聲音與之前音頻中的聲音一致)作為旁白響起,用的是古老但純正的中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次標準時校準。航道穩定,‘搖籃’內部生態參數維持最優區間。第七代‘播種者’意識矩陣同步率99.998,情緒冗餘抑製模塊運行正常。”
影像切換,變成了一片純白色的、無限延伸的虛擬空間。無數光點在其中按照精確的幾何軌跡運動、交互,高效,冰冷,無聲。偶爾有數據流如瀑布般閃過,全是複雜的公式和邏輯推演。
“這就是‘新紀元’的基石,”龍淵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嘲諷,“絕對理性。絕對秩序。沒有意外,沒有浪費,沒有……‘不必要的感動’。他們稱此為‘完美’。他們忘記了,或者說,主動刪除了,‘完美’曾經有一個反義詞,叫做‘活著’。”
記錄出現了大片雪花和扭曲,伴隨著刺耳的雜音。恢複後,影像變成了一些快速閃回、破碎不堪的畫麵:戰火紛飛的城市廢墟風格與當前時代相似但又有微妙不同),人們驚恐奔逃;實驗室裡閃爍的詭異光芒;一場激烈的爭吵隻有模糊的人影和激烈的聲波);最後,是一個巨大的、充滿複雜機械結構的環形裝置啟動的瞬間,光芒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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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失敗了。”龍淵的聲音在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深徹骨髓的疲憊與悲哀,“不是敗給喪屍,不是敗給天災,甚至不是敗給後來出現的‘收割者’……我們是敗給了自己。敗給了絕望,敗給了對‘混亂’的恐懼,敗給了以為可以用技術‘計算’出完美未來的傲慢。”
“於是,‘搖籃計劃’啟動。將篩選過的‘種子’,投射回過去,在文明尚未徹底崩壞的‘節點’之前,強行修正。抹去‘錯誤’的基因,刪除‘低效’的情感,植入‘最優’的邏輯。創造一個‘乾淨’的新開始。”
影像再次穩定,呈現出一個寧靜得可怕的“世界”。整潔的城市,高效移動的居民麵無表情,行動精準),一切井井有條,沒有任何雜亂,也沒有任何……生機。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未來。也是……我曾經以為可以接受的未來。”龍淵的聲音低了下去,“直到我在這裡,呆了太久,看了太久。直到我發現,我偷偷保留的那點‘冗餘’記憶和情感,不是缺陷,而是……我之所以還是‘我’的唯一證據。”
記錄出現了最長的一次卡頓和破損。恢複後,畫麵變成了龍淵的個人艙室。很小,很簡潔,但角落裡,擺著那個手工的龍紋金屬盒,牆上掛著幾幅用簡陋電子筆繪製的畫——畫的是星空,但星雲顯得模糊而溫暖;畫的是山水,筆法笨拙卻充滿感情;還有一張,是一個模糊的、笑容燦爛的孩童麵孔不知是誰)。
龍淵的手出現在畫麵中,手指撫過那個龍紋盒子。
“我收集了一些‘垃圾’,”他輕聲說,仿佛在自言自語,“舊時代的文化碎片,被係統判定為無意義的‘噪音’。童話,民歌,幼稚的動畫,毫無邏輯的笑話……還有這個,”他的手指點了點盒子,“故鄉的傳說,關於龍守護著深淵,也象征著變化與重生。”
“我研究它們。起初是出於學術好奇,想理解‘低效模式’的運作原理。後來……我發現自己會對著一個愚蠢的笑話片段發呆,會在一首跑調的兒歌旋律中感到莫名的平靜,會看著‘葫蘆娃救爺爺’那種毫無戰術可言的蠻乾故事,心裡某個早已被判定‘失效’的地方,微微發熱。”
他的聲音裡,終於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情感”的波動。
“我意識到,這些東西,這些被‘新紀元’視為需要清除的‘文化病毒’、‘邏輯混亂源’,或許……正是對抗絕對理性的、最原始的‘抗體’。它們不講效率,不講邏輯,它們用最笨拙的方式,講述著最樸素的情感、最本能的抗爭、最毫無道理的‘相信’。”
畫麵開始劇烈閃爍,警報聲隱約傳來。記錄的時間,似乎臨近母艦崩潰。
“他們決定執行‘淨化’。我看過目標評估報告,對你們——這個時代殘留的人類——的判定是:‘高情感熵增’、‘強非理性抵抗傾向’、‘整合成本過高,建議清除’。”龍淵的聲音變得急促,帶著決絕,“我不能讓他們這麼做。不是因為我相信你們一定是對的,而是因為……我看過那條路的終點。那是一片連星光都感到寒冷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