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無垠的“歸墟之眼”信息海中,龍淵的意識體懸浮著,久久無言。真相如同冰冷的星塵,灑落在他意識的每一個角落,帶來刺骨的清晰,也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釋然。他不是幽靈,不是錯誤,而是一枚被刻意播種的“抗體”,一場宏大悲愴的文明自救手術中,那顆關鍵的、攜帶著“舊影”與“情感”基因的細胞。
這個認知,剝去了他所有關於自身存在“偶然性”與“無意義”的迷惘,卻也帶來了一種新的、更加沉重的存在確定性。他是一枚棋子,卻也是一位戰士。他的痛苦與選擇,既是程序設計的“可能性”,更是他作為“龍淵”這個獨立靈魂,在極端環境下真實的抗爭與閃耀。
“所以,”良久,龍淵的意識波動在這片信息虛空中傳遞,“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對嗎?”
“從最高優先級乾預協議的角度看,是的。”淵守的聲音,那恢弘而蒼老的龍形光帶在他“麵前”緩緩流淌,“‘高危外部惡性乾涉’新紀元)已被有效阻遏,其邏輯核心受到重創,與此界文明‘內部惡性病變傾向’的結合風險已降至安全閾值以下。文明主體獲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與自我修複的窗口。你攜帶的‘文化基因抗體’不僅發揮了關鍵作用,更通過與當前時代個體的深度互動,為此界文明的‘集體潛意識’注入了新的、富有韌性的記憶節點。乾預的預期目標,已超額達成。”
超額達成。這四個字帶著一種冰冷的評估感,卻讓龍淵感到一絲莫名的……安慰。至少,那些血與火,那些犧牲與掙紮,並非全然虛無。
“那麼,現在呢?”龍淵問,意識聚焦向那璀璨的龍形光帶,“協議完成之後,對於我這枚‘種子’,對於你這位‘執行者’,又當如何處置?返回……我原本的時間線嗎?”
他知道,他“原本”的時間線,那個選擇了絕對理性自毀的“新紀元”,早已在絕望的“搖籃計劃”啟動時,就走向了不可逆的終末。回去,麵對一片“完美的死寂”?那比徹底的虛無更加可怕。
“返回源頭時間線,在協議中屬於可選項之一,但非強製,也非優選項。”淵守的聲音平靜無波,“源頭文明已然‘臨床死亡’,其‘歸墟記錄’已歸檔為‘失敗樣本’。你作為從該樣本中分離、並經此界文明‘環境’重塑的‘變體’,與源頭的時間線已無必要且有效的因果聯結。”
“那麼,是留在這裡,這個我‘乾預’過的時代?”龍淵繼續問,意識中浮現出趙鐵山、蘇木晴、陳教授,乃至山坳裡那個哼著跑調歌謠的老者的麵容。
“留在此時間線,作為特殊存在個體,繼續觀察、生活,直至自然終結,是可行的選項之一。”淵守回答,“‘淵守’係統將繼續對此界文明進行常規監測,但不再需要,也不會進行同等級彆的主動乾預。你的存在本身,已成為此界文明記錄的一部分,一個獨特的‘曆史變量’。你的去留,隻要不觸發新的‘惡性乾涉’警報,係統將保持靜默。”
龍淵沉默。留在“這裡”。以一個知曉部分“真相”、擁有非常識知識、卻再也無法回到“普通人”狀態的“異類”身份,在這個他熟悉又陌生、傷害過也保護過的世界裡,繼續生活下去。像之前幾個月那樣,做一個沉默的見證者,或者……嘗試更多?
“還有第三種選擇。”淵守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與前不同的波動,“‘歸墟之眼’作為超維信息樞紐,其‘門戶’功能,並非單向。除了連接特定時間線節點,它也與一個……‘間層花園’相連。”
“間層花園?”龍淵的意識泛起疑惑的漣漪。
“一個由‘淵守’體係曆代守護者意識殘餘、以及部分類似你這樣的‘變數’、‘觀察者’、‘任務完成體’自願彙聚而成的超維意識共同體。”淵守解釋道,光帶流轉,投射出一些模糊而寧靜的畫麵碎片——那並非任何已知的星球或空間站景象,更像是純粹由和諧能量流、有序信息結構和寧靜光芒構成的抽象領域,“那裡沒有物質世界的紛爭與生老病死,是脫離了具體時間線束縛的、純粹意識與知識的交流、沉澱與休憩之地。一些完成了關鍵使命、或不願再介入具體文明進程的‘守護者’或‘使者’,會選擇前往那裡,成為‘花園’的一部分,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守望文明長河的流淌。”
那聽起來,像一個為“工具”或“英雄”準備的、永恒的、沒有痛苦的養老院。一個終極的“退休”方案。
三個選項,如同三條岔路,清晰地擺在龍淵的意識“麵前”。
一、前往“間層花園”,脫離一切具體世界的煩惱,融入一個永恒寧靜的意識共同體。這是徹底的“抽離”,是放下所有重擔的“解脫”。
二、留在此界,以“龍淵”的身份繼續生活。這意味著繼續麵對這個世界的傷痛與希望,繼續在“乾預者”與“普通人”之間的模糊地帶掙紮,繼續承擔那份與這片土地產生的、無法割舍的情感聯結所帶來的甜蜜與痛苦。這是持續的“在場”與“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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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理論上返回源頭時間線,麵對死寂。這幾乎可以排除。
該如何選擇?
龍淵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回望”。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被信息流衝刷後更加清明的感知,去回溯他與這個時代交織的每一個片段。
他看到了“鬼哭坳”的血火,看到了林浩決絕的背影,看到了英靈牆下無聲的淚水,也看到了基地重建時升起的炊煙與孩童的笑聲。
他看到了山坳裡那台危險的蒸餾裝置和燙傷者的慘叫,也看到了老人沉默而有效的應急處理。
他看到了石猛在廢墟中建立秩序的艱難與自豪,看到了流民眼中對生存的貪婪與絕望,也看到了那個在毒土上掛起葫蘆娃破旗、哼著跑調歌謠、隻為“有點活氣兒”的孤獨老者。
這些畫麵,不再僅僅是“觀察數據”或“任務背景”。它們是鮮活的、帶著溫度、氣味、聲音和情感重量的記憶。是與一個個有名或無名、卑微或堅韌的生命的真實相遇。
在這些相遇中,他痛苦過,憤怒過,無助過,也感動過,溫暖過,甚至……被需要過哪怕隻是被當作一個可以交換信息的過客)。
他想起了蘇木晴在篝火前微紅的眼眶和那句“保重”;想起了趙鐵山鄭重的承諾“這裡永遠有你一席之地”;想起了陳教授對未知純粹的求知眼神;甚至想起了凱因少校那冰藍色眼眸深處,開始泛起的、對“非邏輯行為”的困惑漣漪。
他想起了自己在這片土地上行走時,雙腳感受到的沙礫與泥土的粗糙,舌尖品嘗到的食物無論多麼粗劣)的真實滋味,肺部呼吸到的無論混雜著何種氣味)的空氣,以及……胸膛裡那顆逐漸學會為他人痛苦而揪緊、為微弱希望而溫熱的心臟。
這一切,構成了什麼?
不是任務,不是協議,不是“抗體”的功能性作用。
這些,是生活。是作為一個“人”,存在於一個具體時代、一片具體土地上的,全部的、不完美的、卻無比真實的體驗。
“淵守,”龍淵的意識傳遞出平靜卻堅定的波動,“如果我去‘間層花園’,我還能……感受到這些嗎?還能記得這片土地上的風,記得那些人的臉,記得……心痛和溫暖的滋味嗎?”
淵守沉默了片刻,光帶微微黯淡:“‘間層花園’是意識淨土,旨在提供永恒的安寧與知識交融。具體的、強烈的情感記憶,尤其是與單一物質世界綁定的、帶有痛苦色彩的記憶,會在融入過程中逐漸‘沉澱’、‘淡薄’,轉化為更抽象、更平和的‘認知模塊’。強烈的個體情感牽絆……並非那裡的主旨。”
龍淵明白了。去“花園”,意味著一種高級的“格式化”。他會被保留知識與智慧,但那些讓他之所以為“龍淵”的、血淚斑斑的情感記憶與人性羈絆,將會被逐漸剝離、稀釋,最終他或許會成為“花園”裡一個睿智但平靜的、關於“華夏文明第x次危機乾預案例”的活體檔案。他將不再為那個哼歌老者的孤獨而觸動,不再為蘇木晴的堅強而心疼,不再為這片土地的滿目瘡痍而感到沉重的責任。
那,還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