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續。
蘇州河的霧氣在晨光裡翻湧,像一張浸透了水的舊宣紙,半透明地裹著整座城市,連青磚灰瓦都暈開模糊的輪廓。馬飛飛與蘇宛之貼著牆根走,肩膀幾乎擦著斑駁的牆麵,腳步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綿軟無聲,隻有鞋底碾過積水的細微聲響,很快便被晨霧吞噬。
街角那個報童還在原地,破舊的棉襖裹在單薄的身上,袖口翻出灰黑的棉絮,被露水浸得發硬。他手裡那張《申報》折得一絲不苟,邊角齊整,與身上的狼狽格格不入。看見兩人靠近,他沒有抬頭,也沒有開口,隻是指尖輕輕一翻,露出報紙背麵用鉛筆畫的簡圖:一座橋的輪廓分明,橋下標注著小小的暗格,橋頭站著兩個模糊的人影,一個身形挺拔偏高,一個略顯敦實偏矮。
蘇宛之蹲下身,動作輕緩得像怕驚擾了什麼。她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輕輕放在報童腳邊的水窪裡。銅錢沉下去一半,水麵蕩開細密的水紋,映著稀薄的天光,像一隻驟然睜開的眼睛。報童用腳尖輕輕撥了撥,銅錢翻了個麵,背麵刻著的“民廿六·滬西”四個字露了出來——正是杭州站覆滅的年份與地點,也是蘇宛之父親犧牲的日子。
“他知道你要來。”報童終於開口,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又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他說,當年你父親留下的賬本,不是藏在膠片裡,是刻在人心裡。那些沒被寫下來的,才是最該記住的。”
馬飛飛沒說話,隻是盯著那幅簡圖。橋的輪廓熟悉得讓他心口發緊——那是外白渡橋,十年前,蘇宛之父親最後一次執行任務的接頭點。圖上那兩個模糊的人影,高的那個肩背線條,竟與戴笠有幾分相似。當年杭州站覆滅,戴笠連夜趕到滬西,卻對關鍵細節諱莫如深,如今想來,其中必有隱情。
“帶路。”蘇宛之站起身,聲音沉穩得沒有一絲波瀾,指尖卻悄悄攥緊了衣角。
報童沒動,隻從懷裡掏出一張泛黃的車票,遞了過來。票麵印著清晰的字跡:“十六鋪碼頭,十時整,貨輪‘江安號’”,發車時間就在兩小時後。他抬手指了指遠處的鐘樓,鐘針正穩穩指向八點,鐘聲在霧中傳來,沉悶而悠遠。
“他隻讓我傳一句話。”報童收回手,重新攥緊報紙,“‘黨’字從黑,黑是暗處,是看不見的地方。你們要找的賬本,不在檔案館,不在保險庫,而在那些被抹去名字的人身上。他們的存在,就是最真的記錄。”
馬飛飛心頭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他忽然想起父親生前常說的話:“記賬的人,不該有名字。”那時他年紀尚小,隻當是父親執行任務的規矩,故作神秘。如今想來,父親說的不是自己,是那些在曆史夾縫裡掙紮、活著、死去,卻從未被正式記載的情報人員,是那些隱姓埋名的“影線”。
兩人不再多言,按圖索驥穿過幾條窄巷。巷子裡彌漫著煤爐的煙火氣與露水的潮濕,早起的小販推著車走過,吆喝聲被霧氣揉得綿軟。走到外白渡橋下,橋墩厚重,表麵布滿青苔與風雨侵蝕的裂痕,摸上去濕滑冰涼。蘇宛之按圖上標記,在一處凹陷的磚縫裡摸索,指尖觸到一塊鬆動的石板,邊緣有明顯的人工打磨痕跡。她用力一推,石板順著槽口滑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暗格,大小剛好能容納一本書。
暗格裡沒有文件,沒有膠片,隻有一本薄薄的練習冊。紙頁早已泛黃,邊緣卷曲發脆,像是被反複翻閱過無數次,又被妥善保存著,封麵還印著孩童喜歡的卡通圖案,像是尋常人家孩子用過的。
馬飛飛小心地取出練習冊,翻開第一頁,是工整得有些刻意的鋼筆字:“杭州站行動日誌,一九三七年三月。”字跡清秀,卻帶著幾分生硬的拘謹,不像是訓練有素的情報員所寫,倒像是臨時學著記錄的新手。再往後翻,裡麵詳儘記錄著一次次任務的時間、地點、接頭暗號、執行人員,甚至還有每次行動後的細節補充,隻是所有執行者的名字都用代號代替,“麻雀”“青竹”“老鬆”,而記錄者本人,始終沒有署名。
他一頁頁往下翻,指尖撫過粗糙的紙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像是在訴說著一個個無聲的故事。翻到最後一頁,他停住了。那是一段手寫的話,字跡與前麵截然不同,變得潦草而急促,墨水滴落的痕跡清晰可見,像是在極度緊張或危險的情況下寫就:
“他們以為‘金蟬’是人,是計劃,是機密。其實‘金蟬’是聲音,是那些被捂住的嘴發出的最後一點響動。我記錄這些,不是為了複仇,是為了讓後人知道,這世上曾有人活過,曾有人試圖說真話,曾有人為了一點光明,甘願沉入黑暗。若你們看到這本冊子,說明‘影線’還沒斷。請繼續記下去。不要信任何組織,不要信任何旗幟,隻信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記住,黑不是顏色,是狀態。當光明被遮蔽,黑就成了唯一的底色。而‘黨’字,不過是這底色上的一個符號,彆被它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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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款沒有名字,隻有一個日期: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日。正是杭州站覆滅的前夜,也是蘇宛之父親失蹤的日子。
馬飛飛合上冊子,手指有些發顫。他忽然明白,蘇父從未打算活著離開。他留下的不是用來扳倒誰的證據,不是求得名利的籌碼,而是一顆火種。這本冊子,是用來提醒後來者——在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局裡,真正的敵人不是某個名字,不是某個組織,而是讓真相被掩蓋、讓忠良被辜負、讓真話無法存在的機製本身。
蘇宛之沉默良久,伸手將冊子貼身收好,壓在最內層的衣服裡,緊貼著心口。她抬頭看向橋麵,晨霧漸漸散去,橋上已有了往來的行人,穿著長衫的男人提著公文包匆匆走過,穿著旗袍的女人挽著同伴的手臂低聲說笑,一切都顯得平和而尋常。她忽然說:“你記得戴老板燒文件那晚,說‘人走茶涼不可怕’?”
馬飛飛點頭,那段話他一直記在心裡。
“他沒說完。”蘇宛之的目光沉靜得像深潭,“他後來說,‘可怕的是,茶還沒涼,人就已經成了彆人棋盤上的死子,連怎麼死的,都沒人知道。’”
兩人不再多言,轉身朝著十六鋪碼頭的方向走去。車票是真的,“江安號”確有其船,十時準時起航,目的地是香港。他們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登船,檢票員隨意看了一眼車票便放行,沒有人多問一句。找到預訂的艙位,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一張上下鋪和一張小桌,透著淡淡的黴味。
艙門關上的瞬間,馬飛飛從舷窗望出去,看見碼頭邊緣,那個報童還站在原地,手裡依舊攥著那份《申報》。他沒有看駛離的船,而是仰頭望著天空,霧氣又開始聚攏,遮住了天光,他的身影在霧中越來越模糊,仿佛隨時會融入那片灰白裡。
船緩緩離岸,蘇州河的水在船尾翻湧,渾濁的浪花卷著泥沙,依舊是那股熟悉的煤灰與鐵鏽味。馬飛飛摸出那枚銅紐扣,放在掌心。它不再像之前那樣沉重,也不再燙人,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被賦予了太多意義,如今那些意義漸漸沉澱,隻剩下最純粹的提醒。
蘇宛之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本練習冊,翻到最後一頁。她從隨身的筆袋裡取出一支細鉛筆,低頭,在落款日期下方,輕輕寫下一行新的字跡: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五日,‘影線’仍在。賬本,由我接續。”
字跡清秀,卻帶著不容動搖的堅定,與前麵那段潦草的文字形成鮮明對比。她合上冊子,抬頭看向馬飛飛,眼神平靜,卻透著一股燃不儘的光。
船行漸遠,霧氣重新合攏,將身後的城市慢慢吞沒。河底的棋局依舊無人得見,那些隱藏的棋子、深埋的陰謀、未說儘的真相,都還在黑暗中潛伏。但執筆記錄的人,已經換了一雙。新的字跡落在舊的紙頁上,像星火接過了火炬,在亂世的迷霧裡,悄悄點亮了一點微光。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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