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名起·暗潮
秋雨斷斷續續,纏纏綿綿,像是老天爺也洗不淨汴京城的汙濁,隻得一遍遍徒勞地潑灑著冷水。南城長街的石板路被浸泡得顏色深暗,縫隙裡塞滿了腐爛的落葉和不知名的穢物,踩上去吧唧作響,濺起冰冷的泥點。
沈墨軒的餛飩攤在這片蕭瑟濕冷中,硬生生撐開一小片帶著煙火氣的、畸形的熱鬨。
油布篷子舊得發黑,邊角滴滴答答漏著水,爐火卻比往日燒得更旺,試圖對抗著無孔不入的寒意。幾張歪斜的條凳上坐滿了人,後來者隻得縮著脖子擠在篷子邊緣,任由雨水打濕半邊肩膀。他們埋頭吸溜著滾燙卻寡味的餛飩,眼角的餘光卻總忍不住瞟向灶台後那個沉默的身影。
“鐵麵沈”。
這名號不知從哪個角落最先傳起,如同潮濕牆角滋生的黴斑,悄無聲息地就在南城底層那些見不得光的巷弄和魚龍混雜的茶肆間蔓延開來。
談不上敬畏,更多是一種混雜著忌憚、好奇和幸災樂禍的複雜情緒。人們竊竊私語,說他那張臉終年沒什麼表情,硬得像塊生鐵;說他那雙眼睛偶爾抬起來,冷冰冰的,瞅得人心裡發毛,像是能剮掉人一層皮;說他有大來頭,開封府那位“青天”趙通判是他背後靠山謠言在口耳相傳中變得越來越離譜);最要緊的是,地龍幫那位威風八麵、止小兒夜啼的三爺,據說就是栽在他這不起眼的小攤前,連帶著凶名赫赫的疤臉劉都吃了牢飯!
於是,這攤子的生意便詭異地“興隆”起來。味道?沒人真在意。一碗熱湯下肚,暖不暖身子另說,主要是能近距離瞧瞧這“漩渦”中心的奇景,日後跟人吹牛扯淡,也多一份駭人聽聞的談資。
沈墨軒對周圍的暗流湧動和那些探究的目光視若無睹。他機械地重複著每日的動作:擀皮,包餡,下鍋,撈起。動作似乎比以往更穩了些,但仔細看去,依舊能發現他眉宇間藏不住的疲憊,以及偶爾因牽動肋下舊傷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爐火映照下,他的臉色依舊缺乏血色,隻是比起之前的慘白,總算多了幾分活氣。
這份短暫的、脆弱的“安寧”,是他幾乎用命換來的。
柳含煙每月那份不算多卻穩定的“潤目金”,加上攤子這份意外“興旺”帶來的額外收入,讓他終於不必在生存線上苦苦掙紮。他換掉了那些劣質的草藥,買了些真正有助於傷口愈合的金瘡膏,肋下那道深刻的創傷終於開始收斂結痂,雖然每逢陰雨天氣,依舊會像有根無形的線在筋肉裡拉扯般酸脹作痛。飯食裡也偶爾能見到幾片油汪汪的肥肉,或是買得起一小條河魚燉湯補身子。蒼白的臉頰上,漸漸褪去了那層瀕死的青灰,透出些許極淡的血色。
但真正讓他感到一絲微弱“掌控感”的,是那間臨河的、潮濕陰暗卻總算能關起門來的吊腳樓小屋。
每當收攤之後,他便將自己鎖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裡。窗外是汴河永無止息的嗚咽流水聲,屋內是揮之不去的黴味和潮氣。他盤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摒棄外界的紛擾,將意識沉入那片依舊千瘡百孔的體內。
內力修煉進展緩慢得令人絕望。那點微薄的氣息如同將涸的溪流,在受損淤塞的經脈中艱難穿行,每一次周天運轉都帶來滯澀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疲憊。但他持之以恒,如同愚公移山,用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點點溫養著、疏通著。
更凶險,也更重要的,是對眉心玄枵刻印和丹田內那枚“金種”的探索。
他不再被動地等待危機來臨時的爆發,或是被柳含煙用那詭異的金屬殘片強行激發。他開始嘗試主動去觸碰、去溝通、去……馴服。
過程無異於酷刑。
每一次將意念小心翼翼投向眉心,都如同用燒紅的烙鐵去燙灼最嬌嫩的神經末梢,引發的劇痛排山倒海,瞬間就能衝垮意誌的堤壩,讓他渾身痙攣,冷汗如瀑,甚至失控地乾嘔。那枚蟄伏在丹田的“金種”更是桀驁不馴,稍加引動,便散發出狂暴鋒銳的氣息,如同無數細小的刀片在體內瘋狂攢刺,攪得氣海翻騰,痛不欲生。
無數次,他在極致的痛苦中敗下陣來,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條離水的魚般大口喘息,眼前陣陣發黑,仿佛靈魂都要被那痛苦撕裂、抽離。
但他沒有放棄。他知道,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詛咒,也可能是在這吃人世界裡唯一能依仗的、異於常人的武器。若不能掌控,便終將被其吞噬,或淪為他人手中用完即棄的工具。
在一次次的崩潰與掙紮中,某種變化悄然發生。那撕裂靈魂的劇痛並未減輕分毫,但他耐受它的時間,似乎延長了那麼微不足道的一息。在劇痛的浪潮中保持一絲清明的能力,增強了那麼微弱的一點。
轉機發生在一個深夜。他再次被星瞳的反噬折磨得瀕臨崩潰,意識模糊之際,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劃過——他不再試圖用蠻力去“控製”那枚狂暴的“金種”,而是艱難地凝聚起一絲意念,竭力模仿著星瞳窺探金屬內部時那種純粹、專注、洞穿虛妄的“鋒銳”感,極其小心地,向那“金種”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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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的變化發生了。
那一直排斥一切外界意念的“金種”,對於這股同源卻似乎更為精純凝練的“鋒銳”意念,竟表現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遲疑?那狂暴的反噬之力,似乎凝滯了那麼一瞬。
就是這一瞬!
沈墨軒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契機,引導著這一絲得到微弱認可的鋒銳意念,沿著一條他根據家傳殘缺心法隻言片語、結合自身對“鋒銳”本質的痛苦感悟而胡亂揣摩出的行氣路線,緩緩推進。
“嗤——!”
如同燒紅的細針穿刺冰層!經脈傳來尖銳至極的刺痛,遠超內力運轉的體驗!但這股鋒銳的意念並未像往常那樣立刻失控暴走,而是極其艱難地、緩慢地、在他全部意誌的駕馭下,向前頑強地推進了一小段距離!
雖然僅僅是一小段,並且很快因後續無力而渙散消失,帶來的反噬依舊讓他喉頭一甜,幾乎吐血。
但沈墨軒癱倒在地板上,蒼白的臉上卻浮現出一抹近乎瘋狂的、微弱的光彩!
成功了!儘管隻有一絲,儘管短暫得如同幻覺!
這證明了他的方向或許沒錯!他有可能摸索出一條獨屬於自己的、能夠初步引動“金種”鋒芒的運勁法門!哪怕隻是最粗淺、最微末的運用,也足以在關鍵時刻,成為出其不意的殺手鐧!
他將這絲微弱得風一吹就散、卻蘊含著無限可能的鋒芒之氣,命名為——“點星”。
如同在無儘黑暗絕望的深淵裡,憑借自身意誌,艱難點燃的第一顆,屬於自己的星辰。
日子便在堂前虛假的喧囂和屋內真實的凶險修煉中悄然流逝。沈墨軒如同一隻受傷的毒蛛,在風雨飄搖的破網中,一邊小心修補著生存的依憑,一邊默默磨礪著那一點初見雛形的致命毒牙。
直到這天傍晚,秋雨再次淅瀝而下時,柳含煙如同融入雨幕的幽靈,再次現身攤前。
她帶來的,並非又一件需要耗費心神、痛苦鑒定的古怪物件,而是一則透著濃濃血腥與陰謀氣息的消息。
“地龍幫的天,要變了。”她坐在那條吱呀作響的條凳上,並未去看眼前那碗漸漸失去熱氣的餛飩,聲音透過雨聲傳來,清冷平淡,卻莫名讓人感到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感。
沈墨軒擦拭灶台的動作幾不可察地滯澀了一瞬。
“三爺倒台,留下的權力窟窿和錢財虧空太大,眼紅他位置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柳含煙繼續道,仿佛在閒話家常,內容卻驚心動魄,“幾個平日裡稱兄道弟的堂主,如今鬥得你死我活,碼頭卸貨的秩序亂了,幾家賭坊的生意也停了。新冒頭那個,綽號‘火蠍子’的,手段比三爺更毒,性子更急。他要想坐穩那個位置,就得用最快的速度立威,壓下所有不同的聲音。”
她微微停頓,鬥笠似乎轉向沈墨軒的方向,雖看不清目光,卻讓人感到一絲冰冷的審視:“而你,‘鐵麵沈’…眼下可是塊再好不過的墊腳石。分量夠,名聲也‘響’。”
沈墨軒的心緩緩沉向穀底。短暫的平靜,果然隻是假象。更大的危機,已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