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倌再次看向沈墨軒。
沈墨軒目光掃過王二那雙因常年揉麵而粗糙紅腫的手,和他臉上那急切而真誠的表情,微微點了點頭。
陳平上前,仔細詢問了王二每日的大致營收、家庭開支、以及肉鋪欠賬的情況。然後,他提出了一個方案:借款三百文,期限十五天,因無抵押,風險稍高,月息定為十分,十五天利息便是十二文半,按十三文計。到期需還三百十三文。同時,需要王二和其妻子共同畫押,並由一位街坊保人王二找來了相鄰攤位賣菜的老漢)作保。
條件雖然比有抵押的苛刻些,但比起印子錢,已是天壤之彆。王二喜出望外,連忙答應下來,當天下午就借到了錢,買回了麵粉,炊餅攤子得以繼續支應下去。半個月後,他果然準時還清了借款,還對周老倌和陳平謝了又謝。
類似的故事,每天都在周記押店悄然發生著。
“沈氏貸”的名聲,不再僅僅局限於“利息相對公道”,更增添了“規矩明白”、“不欺窮苦”、“有時甚至能通融”的色彩。雖然它依舊是一門需要盈利的生意,利息對窮人來說依舊沉重,但它提供了一種在絕望之外,勉強能夠得著的、帶著一絲尊嚴的選擇。
這種口碑的積累,無聲無息,卻力量巨大。
它開始為沈墨軒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超越金錢的回報。
有時,沈墨軒清晨出攤時,會發現餛飩攤被人悄悄打掃乾淨了;有時,會有不相識的婆子塞給他幾個新摘的、水靈靈的蔬菜;碼頭上那些受過他周轉的力夫,看到他時會恭敬地點頭示意;甚至有一次,幾個地痞流氓想來餛飩攤尋釁揩油,卻被旁邊幾個等活的苦力不聲不響地圍了起來,最終那幾個地痞隻能悻悻離去。
一種微小卻真實的人心向背,正在這肮臟混亂的南城底層慢慢形成。這並非出於對“鐵麵沈”凶狠的畏懼,而是源於對那一點點“公道”和“餘地”的感激與維護。
沈墨軒敏銳地感受到了這種變化。他依舊沉默寡言,麵色冷峻,但內心卻並非毫無波瀾。這種來自最底層的、樸素的認可,是他過去從未體驗過的。這讓他意識到,力量並非隻有刀劍和恐懼一種形式。精準的計算和有限的善意,同樣能編織出無形的護甲。
陳平對此感觸更深。他原本隻是一個空有算學才華卻無處施展的落魄書生,如今卻在這小小的押店裡,用自己的所學真正地幫助著那些掙紮求生的可憐人,並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他的腰杆挺直了許多,眼神也更加明亮自信。
然而,沈墨軒始終保持著清醒。他知道,這點微弱的人望,在真正的強權和不講理的暴力麵前,依然不堪一擊。便民錢莊的威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懸在頭頂。而且,他隱隱感覺到,另一股更加隱秘的視線,似乎也開始注意到這家逐漸“名動陋巷”的小押店。
這日傍晚,沈墨軒提前收了餛飩攤,像往常一樣來到周記押店後間,查看今日的賬目。
陳平將賬簿遞給他,神色間卻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凝重。
“東家,今日…有一筆奇怪的存款。”陳平壓低聲音道。
“哦?”沈墨軒接過賬簿。隻見上麵記錄著一筆數額不小的存款:白銀十兩,存期不明,存款人姓名欄隻寫了一個“李”字,聯係地址更是語焉不詳。
十兩銀子,對於周記目前的業務規模來說,絕對是一筆巨款。更重要的是,存款業務目前隻是小範圍針對極少數知根底的街坊,金額也都很小,怎麼會突然有人存這麼多錢?而且信息如此模糊?
“來人什麼樣?”沈墨軒沉聲問道。
“是個麵生的漢子,穿著普通,話很少,隻說是替他家主人來存的,利息按規矩給就行,放下銀子拿了憑證就走了。”陳平回憶道,“我看那人手上虎口有老繭,像是…常練刀槍的。”
沈墨軒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來者不善。
這十兩銀子,不像存款,更像是一塊探路的石頭,或者…一個誘餌。
是誰?便民錢莊的試探?還是…其他因為“沈氏貸”名聲漸起而被吸引過來的、更加難以揣測的勢力?
他看著賬簿上那刺眼的“十兩”字樣,仿佛看到了一條冰冷的毒蛇,正順著這逐漸蔓延的名聲之藤,悄無聲息地向著他們遊弋而來。
店外,秋風吹過陋巷,卷起幾片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
喜歡汴京風雲:寒門巨賈請大家收藏:()汴京風雲:寒門巨賈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