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聞言,沉吟片刻,竟微微頷首:“‘引’而非‘驅’…倒有幾分道理。”
然而,考試並未結束。另一位年輕些的清客忽然發難:“沈公子既博覽雜書,想必亦通文史。此畫所繪雪景寒林,意境高古。不知公子可曾讀過《林泉高致》?對此畫中‘可行、可望、可遊、可居’之意,有何見解?”這是將話題從技術引向了理論修養和文人雅趣,若答不好,便顯得俗氣,隻會技術不懂藝術。
沈墨軒略一思索,坦然道:“郭熙先生的《林泉高致》,小子仰慕已久,惜未能得窺全豹,僅知片段。小子以為,畫中‘可遊、可居’,並非真邀人入畫居住,而是畫者胸有丘壑,筆墨間自然流露出的一種生機與宜居之感,令觀者心神向往。而此幅‘雪景寒林’,寒氣凜冽,人跡罕至,側重‘可望’而‘不可居’,營造的是一種靜謐、荒寒、乃至肅穆的意境,令人望之而心靜神凝,亦是另一種高妙境界。修複此畫,非但要恢複其筆墨形跡,更需儘力保全這份獨特的荒寒意境,若因修複而使其變得溫潤熱鬨,便是失敗了。”
他避開了深奧的引經據典,從直觀感受出發,結合畫作本身特點闡述,反而顯得真切,並且巧妙地將話題拉回到了修複的原則上。
幾位清客相公聞言,皆露出些許訝色。這番見解,雖非引經據典的學究之言,卻另辟蹊徑,直指核心,尤其最後一句關於修複原則的話,更是顯出了對畫作神韻的重視,非一般匠人所能言。
那微胖文士卻不依不饒,似乎非要壓過沈墨軒一頭,又問道:“沈公子談意境,未免空泛。我且問你,此畫曆經多次拙劣修複,補絹、補色雜亂不堪,你若動手,首要之務為何?具體如何操作?可能保證不傷及原畫分毫?”問題愈發具體尖銳,直指操作細節,暗藏陷阱。
沈墨軒心知對方是在找茬,若詳細說明,極易被抓住話柄攻擊。他沉吟道:“首要之務,絕非動手,而是‘辨’。需借助側光、透光,仔細分辨曆代修複痕跡的層次、所用材料,以及原畫絹素、顏料的當前狀態。尤其是那些拙劣的補色,需判斷其與底層原色的結合程度,以及其本身穩定性。若貿然去除,極易帶下原色,或導致更複雜的暈染。小子需根據探查結果,調配針對性試劑,可能需先加固,再分離,過程絕非一日之功,亦無絕對‘不傷分毫’之法,唯有將風險降至最低。具體操作,須得見過實物,仔細探查後,方能擬定細則,此刻空談,無異於紙上談兵。”
他再次強調“探查”的重要性,並將操作細節模糊化,歸於“針對性試劑”和“根據情況而定”,既顯專業謹慎,又避開了對方的陷阱。
那胖文士被噎了一下,一時找不到話來駁斥,畢竟沈墨軒句句在理,且滴水不漏。
偏廳內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幾位清客相公交換著眼神,這個年輕人,比他們想象的要難對付得多。他看似謙遜,回答也未必引經據典、華麗高深,但每每都能抓住關鍵,思路清晰,邏輯嚴謹,尤其那種立足於實際操作和風險的謹慎態度,讓他們這些習慣於清談議論的文人,一時難以找到繼續攻訐的切入點。
周管家在一旁靜靜看著,目光在沈墨軒和幾位清客之間流轉,麵無表情。
孫師傅和趙先生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凝重和意外。
就在這氣氛微妙的僵持時刻,偏廳內側,一扇原本虛掩著的、繪著淡雅山水的紫檀木屏風後,突然傳來一聲極輕、極柔的咳嗽聲。
聲音雖輕,卻讓廳內所有人瞬間神情一肅,目光齊刷刷地轉向那扇屏風,連周管家都微微挺直了背脊。
緊接著,一個清澈、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淡淡威儀的女子聲音,從屏風後緩緩傳出:
“諸位先生博學,考較得甚是精彩。不過,聽這位小哥所言,倒似句句踏實,並非空泛之輩。既然他對修複此畫如此謹慎,強調探查為先,諸位又已問過一輪,何不……”
聲音略作停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隨後繼續道:
“……就讓他先去看畫呢?成敗與否,終須動手方知。諸位先生,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滿廳寂然。
所有清客,包括那位最初發問的清臒文士和咄咄逼人的胖文士,皆麵露恭敬之色,微微垂首,竟無一人出聲反駁或質疑。
周管家立刻躬身,應道:“是,謹遵吩咐。”
沈墨軒心中巨震,目光猛地投向那扇精美的屏風。
屏風之後,有人!
而且,聽這語氣,看眾人的反應,此人在蘇府的地位,絕對非同一般!
她是誰?為何會在此處旁聽?她又聽去了多少?
她出聲為自己解圍,是單純覺得有理,還是另有用意?
一瞬間,無數疑問湧上沈墨軒心頭。他原本以為闖過的是清客相公們的考較關,卻萬萬沒想到,真正的決策者,或許一直就隱匿在側,冷眼旁觀!
那屏風後的女子,輕飄飄一句話,便打破了僵局,也將他推向了一個更深不可測的境地。
屏風後身份高貴的女子一言定音,沈墨軒終於獲得接觸古畫的機會。但這突如其來的轉機是福是禍?那女子為何幫他?真正的修複即將開始,麵對那千瘡百孔的巨作,沈墨軒的第一步探查又會發現什麼意想不到的隱情?屏風後的目光,是否會一直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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